□ 谢美燕
故乡的小山村,扎在群山的皱褶深处,也扎在我的记忆深处。
儿时的家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蓊蓊郁郁的树冠荫蔽了大半个天空。
村里的小学校离古树十多丈远。土砖磊成两间教室,十张长桌,十条长凳,就是学校的全部家当。学校只有一位代课老师,瘦瘦高高的个子,读过一年高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开学第一天,老师问:“你们会写0吗?”“我会。”我高高举起自己的小手。老师让我写到黑板上。我高兴地跑上去,拿起粉笔,哆哆嗦嗦地从右往左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下来,颇得意的样子。“敢于回答问题,好样儿的。”老师先表扬一句,后面的话发生了转折,“可是,我要告诉大家,这位小同学写反了。”老师拿起粉笔,缓慢而有力的,边写边说:“注意了,笔画是从左往右写的,不能太圆了,形状像一个站立的鸡蛋。”老师在我们心中铺起一条路,一条通往大山外面的路!
当第一枝迎春花涩涩开放的时候,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溢出来,铺洒在整个小山村。老师在黑白的书页间,为我们描绘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这是一个播种的季节。紧锣密鼓地上完几节课,老师就一头扎进了自留地里。瘦瘠的土地,总是一缕缕薄薄地挂在山腰上,原始的刀耕火种,得付出艰苦的劳作,才刨来勉强填饱肚皮的吃食。老师靠着每月几块钱的代课金,养活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子,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生活有多么艰辛,我不得而知。我们围坐在他的身边,摸他手上厚厚的老茧。他叹一口气,盯着层层叠叠的大山,神情变得悠远,对我们说:“好好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学很多很多的知识,走出大山,你们就不用像老师这样肩挑背磨了。”走出大山!我们的心里一亮,开始想象山外广袤的平原,农民如何耕种;也想象山外的城市到底啥样,城里的高楼有没有我们村儿的山高。小小的心,从此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树叶儿的翠绿渐深渐浓,旁枝斜逸的老树撑开一把巨伞。浓密的树荫下,一大片竹林,成为我们天然的运动场。
青翠净直的竹子,是最好不过的单杠、双杠、高低杠。选两根距离合适,粗细合适的竹子,反手抓住,握紧,然后脚一蹬地,悬空,倒立,翻身,落地,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得干净利落。我们常常比赛看谁倒立得最久,看谁翻得最高。危险系数超高的时候,老师连忙制止,山村子的孩子从小野惯了,吵闹喧天的,谁听得见老师的招呼呢。老师急了,忙不迭地穿梭其间,时不时地扶起这个,又拉起那个,跑得晕头转向的,慌了神撞到竹杆上,引来孩子们一片哗笑。
学校有一个胶皮篮球,被老师当宝贝似的锁在柜子里。有时拗不过我们的软磨硬泡,便拿出来玩会。没有篮球场,也没有篮球架,老师用竹条在老树枝上打一个圈,当作篮圈。我们排好队,一个一个地投篮。哪个的力气稍微用大了,篮球便飞过层层青枝绿叶,落到边坎上,蹦起老高,从大片坡滚下去。篮球像调皮的孩子,不停地蹦呀,滚呀,一直跳进小河沟里。老师急坏了,紧张地追赶着篮球,逢崖跳崖,逢坎跳坎,拼了命似的。老师追赶篮球,我们在后面追赶老师,也是马不停蹄。眼看篮球浮在水面上,一旋一旋的,越跑越远,就快冲下陡滩了,我们着急起来:“老师,快点,快点,篮球冲走了。”老师终于撵到河边,连鞋也来不及脱,连跑带跳地按进小河里。我们可开心了,跳着叫着“老师,快,往这边;老师,快,往那边……”篮球捞上来,老师急忙抱在怀里,扯起衣襟揩水,像心疼孩子似的。老师拥着篮球,我们拥着老师,得胜似的往回走。“以后还扔不扔水里去?”“不扔了,哈哈哈……”童稚的欢笑,颤颤的跳跃在每一片树叶上。
白雪皑皑的冬季来临,小山村显得格外沉寂而冷清,老树也披上厚厚的棉袄,更加圣洁肃穆了。
早上,当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总有一盆燃得正旺的炭火迎着我们,一同迎接我们的还有老师。他总是把我们一个个拉过去,用滚烫的粗糙的大手捂住我们冻得冰冷的小手,连声催促我们把鞋子脱下来烤干。小山村的人是没有钱买炭的,这些木炭,是老师头天晚上在家里焙的。我不知道焙字是不是这样写,只记得焙炭是小山村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事。晚上,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的时候,把燃得正旺的断了青烟的木头,小心地挑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用灰层层盖死,让它们熄灭,这便成了木炭。靠着老师天天晚上焙的炭,我们得以安然度过寒冷的冬季。
老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朗朗的读书声中,在偶尔的沉思里,我们一天天地长大了,又一个个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出山的小路。层层叠叠的大山,再也没法阻隔这一代人心中的渴望。而老师,寒来暑往地迎送着一批批学生,与老树一起固守着那片山村。后来,老师病了,倒在了那棵老树下。再后来,随着高山移民的历史洪流,小山村仅剩的十几户人家也迁移了,移到几十里外的场镇上。
故乡的小山村,村里的老树,还有树下的老师,总在散落的记忆中燃烧我的渴念。老树,用千年修来的灵性,庇佑着它的子民;老师,用满腔无悔的赤诚,为山里的孩子铺起通往山外的路。老师的魂,化作了老树,而老树的魂,化作了村里的一代代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