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迪
前两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我看见她,她没看见我。十几年前我在某时尚杂志做主编出版人的时候,她做时装编辑。那时她二十五六岁,单身,说男朋友是英国贵族,在上海养了两匹马,还有一栋老别墅。她还带同事去看那别墅,到了门口却说忘了带钥匙了。后来听说她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没有什么英国贵族男朋友。后来她离职了,去了别的时尚杂志社,跳了好几次槽。过了几年,我万分惊讶地听到她居然因为偷窃被拘留,偷从客户那里借来拍照的衣服和美容品,奇怪的是她并不出售赃物换钱,而是把它们藏在床底下,我马上意识到她是患了心理疾病了。算起来,她现在也该有三十六七岁了,行色匆匆地从我身边飘过,衣着普通,面容暗沉。
全职做心理咨询师之前,我在时尚杂志工作了10年。因为那个女编辑的事情,后来再招聘编辑的时候,我特意嘱咐人力资源部门了解一下求职者的家境,她对时尚的理解是什么,是冲着奢华来的,还是热爱时尚这个工作。
“奢华”这朵浮云,是很多家境普通的年轻女孩加入时尚杂志的理由。一部《穿PRADA的女魔头》道尽美国时尚杂志的风光,却也让国人误以为时尚女主编们也是同样奢华耀武扬威。时尚杂志从业者很容易陷入“奢华”陷阱,光鲜派对各路高大上嘉宾近在咫尺,广告客户邀请的出国游商务舱,免费获赠的高级化妆品,免费试驾的高档车,跟顶级服装亲密接触,几乎让人搞不清是自己的能力换来的,还是自己的位置换来的。
我在《ELLE》工作的时候,法国总部派来的培训师JANE教会我们拨开浮华看清真正FASHION的精神是什么。她是美国华裔,当时60多岁,为ELLE工作了几十年,年轻时是模特。记得有一年冬天第一次给巩俐拍封面,JANE给她选了一顶当时国际上流行的哥萨克帽子,她让我们去看电影《日瓦戈医生》,了解哥萨克帽子的源头是什么,又是怎么变成时尚元素的。
有句笑话:国内时尚杂志的编辑挣着5000元的工资,试图向月入20000元的读者推荐50万元的生活方式。有一次应卡地亚的邀请,我跟一帮时尚杂志的编辑一起去巴黎参加活动,大巴路过LV店门口的时候,一帮年轻编辑哇哇大叫要求停车,他们要下去买东西。我懒得下车,就在车上等着,一边想月收入几千元的小编辑,去LV买什么呢?然后,他们欢乐地回来了,人手一个LV钥匙圈。
当年我入行的时候,同行都认为时尚杂志在国外风光了五十多年,在中国也差不离吧。没想到才六七年的光景,时尚杂志就出现了颓势,内容同质化严重,成本连年上升,严重依赖广告收入,顶端优势日益明显,为了讨好广告客户,主编成了最大的软文编辑……终于伴随着金融危机,各大时尚杂志集团开始关效益不好的杂志了。有些眼光独到的同行毅然迈向了之前被我们轻视的新媒体;老同事有不少失业的,找不到她们期望的位置和薪水;更多的人还在观望犹豫,不相信那个曾经奢华的行业光圈真的已经暗淡。船已经沉了,他们还不想下船。
2010年年末杂志界的大新闻是时尚杂志巨头法国桦榭出版集团,决定出售所有的海外杂志业务,只保留旗下法国本土的杂志,接盘侠是美国杂志巨头郝思特集团。虽然早已风闻法国总部因为年轻的二世祖上台,认为杂志是夕阳产业要全力发展新媒体,但是连锅端都卖了还真是让我和桦榭老同事们震惊。
2010年年底我彻底离开了公司这个系统,也远离了时尚杂志圈。老朋友偶尔聚餐,面对眼下纸媒的整体下滑,他们都说我有先见之明,在大船还没沉时先上岸了。我说,我没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是不喜欢时尚杂志圈虚假的“奢华”,而去追求我真正喜欢的东西。2011年元旦我开了自己的心理咨询工作室,成了个体户。不用再烦恼出席客户活动的行头能不能让客户满意,一身轻,爽。
何飞鹏《自慢——从员工到总经理的成长笔记》有一篇“无力负担的奢华”,他以前做职员的时候,老板奖励给他一张豪华俱乐部的会员卡,他一直不去用,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无力负担的奢华,是公司给的安定剂,他怕自己沉沦其中,故而不用。他说没有人不喜欢奢华享乐,有的人是用自己的能力享受奢华,有的人用信用卡预支未来,有的人用职务享受,有的人用父母的钱。但是奢华是会上瘾的毒药,一旦拥有就怕失去,一旦失去就痛苦难堪。“我怕从此离不开那个公司,离不开那个职位,沉迷在接受别人喂养的舒适圈中”。
对此我深有同感。在进入时尚杂志圈之前,我曾在DE BEERS钻石中心当过两年中国区的公关经理,享受过职业带来的顶级奢华。为了彰显钻石大国的地位,出国出差住的都是古董酒店,不许住什么希尔顿、喜来登。我去瑞士洛桑参加培训,住在奥林匹克湖畔的 BEAU-RIVAGE PALACE,房间的门卡是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看门老头炫耀地告诉我,戴安娜王妃跟她的印度富商男友约会也住在这里。在日内瓦,我们去一家做高级珠宝首饰的作坊参观,好几代的子传父业,他们很自豪自己是顶级手艺人。主人给我看一条尚未完工的钻石手链,说是沙特阿拉伯一个王子要的,要求是收集天然彩色钻石,镶成一条彩虹色。彩钻很难找到,边等边做已经十几年过去了,还没完呢。我惊问这么难,还要等多久。主人慢悠悠地说,不急,我做不完我儿子做,王子等不到给他儿子。由此,我领悟到了奢华的另一层含义:时间。
公差结束,我离开古董酒店,背上双肩包自己休假,去英国其他地方玩,坐火车住B&B旅馆(只提供breakfast & bed,即早餐和床的家庭小旅馆),没有任何纠结。我明白那些奢华不是我自己的能力换来的,只不过是职务的一部分。我跟还逗留在时尚杂志东张西望的老同事说,别再留恋无力负担的奢华,放下身段与时俱进,才会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