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循环,老年的父母更像离不开我们的蹒跚学步的孩子,而现在的父母,刚退休没几年,身体健康,精神健旺,正是全无责任一生轻松的好时刻。
■ 李咏瑾
最近时常觉得妈妈变得冷漠。
譬如我出差大包小包回到家,她顾不上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而是急匆匆跑出门去探望邻家新分娩的小媳妇。晚上回来她又忙着和老姐妹聊微信语音,喜滋滋地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那小宝宝胖得来,脚背上都是肉。”我看着屋角那堆自己扛回来的土特产,竟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和她一一分享。
她也许是觉得和我相处已经没啥趣味了吧。比不得她那些认识了几十年的老姐妹,也比不上她在小区里新认识的那帮退休邻居们,她们陪着她冬晒太阳夏歇凉,是每天按时出门就能在单元楼门口笑着遇见打招呼的固定存在。更别说还能一起早起去超市排队买打折鸡蛋、一起扭着跳广场舞的那种,这显然是一种更有生机、更充满弹性的人际关系,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日程表,并成为她值得依赖的生活本身。
而我相形之下仿佛是一种更具象征意义的存在。特别是在我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伸长手的“催婚”后,她顿时觉得在我的生活中再无用武之地——我没有任何让她操心的地方,踏踏实实地供完了房子,按部就班地考取了职称,在一个相当“铁饭碗”的单位签订了无固定期限合同;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甚至连淘宝都懒得逛。
不让她操心的同时也渐渐没有了交心的契机,因为一般来说很多交心都发生在语重心长的谈心之后,而事实上她对我的生活不甚了解,特别是我还在工作之余从事写作这回事:利用节假日去采访,回家来通宵达旦地写作,然后捧回一堆跟奖金完全不挂钩的证书,再奔波于医院去给劳损过度的腰椎颈椎扎针理疗。“这有什么意思呢?”她偶尔叹息,完全不理解“精神追求”那回事。
今年的母亲节恰逢我出差在外。走之前,我在她枕头下面藏了一千块的红包。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给她买礼物,而我买的一切礼物她都觉着贵,白白地攒在家里积灰;而她看上的一切东西都便宜质劣得令人不习惯,比如小超市里30块钱的皮鞋、比如夜市地摊上20块钱的花衬衣——就连这样的东西,你即使为她买了来,她依然嗔怪你乱花钱,“心意领了,你还是直接给我封红包吧。”
只是我发现她习惯把红包里的钱全部存下来攒着,为她以后的老年生活,也为她以为的我以后不可知的未来。在这一点上,我再怎样向她展示自己强有力的生存能力也没用,她的字典里没有“活在当下”这个概念,日子随着每天鲜红的日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如果世界上存在“不能存的钱”就好了。我羡慕那些随心所欲花钱打扮、各处旅游的时髦母亲,我希望自己的妈妈也是一个能痛痛快快享受物质生活的人,她简朴得令我心疼。
我的家和爸妈家近在咫尺。我每周总要回家住两天。关于这一点常常被闺蜜甲嗤笑为我“还没有断奶”,不比她早早争取独立,大学时就考得远离家乡十万八千里,工作之后更是独自在这边买房扎根。对于父母,她更多是年节下的孝敬,彼此关心又各不相扰,她觉得那样就挺好。
而我深知天下的父母都不愿给子女添麻烦。每次问起他们最近的生活情况,不外乎是“都好”“钱还够用”“你忙你的”……可你我年轻力壮,生活尚充满了大大小小的烦恼,何况是渐渐老去的父母?所以我每周总要回家住两天,融入他们的生活,暗自揣摩他们的实际需要,再及时添补些什么。
这种添补,有时仅小到一桶矿泉水。
我家楼下有那种自动净水机,一块钱可以打一桶净化后的纯净水,我回到家往往先去看水桶,如果没水了,就自动去门边熟悉的抽屉里摸出那张蓝色的水卡下楼打水。那种装满了10升的纯净水桶拎起来并不轻松,我一边沉甸甸地交换着左右手一边暗自惭愧——在那些我一忙起来就帮补不到的时刻,都是爸妈拎着这样的水桶上上下下。
还有我爸每天早上四五点就会起床,揉着红红的眼睛开始熬煮杂粮粥,那些黑米、薏仁等虽然丰富营养,但却异常难以熬煮,非三四个小时不能热腾腾地端上早餐桌——于是,我去超市买了一个时下流行的破壁机,1分钟就能把那些杂粮全部打成米浆,倒锅里10分钟煮熟。我发现从此我爸能一觉睡到天亮,有时还赖一会儿床,完全不是他以前说的“睡眠少,醒着也是醒着,不如起来熬粥”。这件事我现在想起来内心都深觉安慰——真正的关心真的是建立在浸透于生活中的了解之上。我作为一个记者、一个作家,天天说要“了解生活”,可有的时候都谈不上了解父母,所给予的耐心远远不像年幼时他们了解我、陪伴我那么细致入微。
关于母亲的“冷漠”,我跟一个研究社会心理学的医生朋友聊过,后来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循环,老年的父母更像离不开我们的蹒跚学步的孩子,而现在的父母,刚退休没几年,身体健康,精神健旺,正是全无责任一生轻松的好时刻。这个时候他们想以舒服的方式重新追寻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像是当年处于青春期的我们,也许不被理解,但在关心之中给予尊重和宽松就好。等他们年岁再增长一些,还原成需要被照顾的“儿童”,那时,为人子女者赶紧上去搀扶着他们好好前行,这样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