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创可贴式的爱说“不”

读者来信

武老师：

我是一个22岁的江西农家女孩，春节回家期间，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了一次亲。

相亲的对象比较特殊，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我父母不喜欢他这一点，但他对他们说，如果我们成了家生个男孩，可以给他们当儿子，这个承诺打动了他们。

我心中的滋味很复杂。首先，我理解父母的想法。我有一个弟弟，但12年前出车祸去世了，我成了老家特殊的“独生女”，那时一家人所承受的痛苦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所以，爸爸非常渴望再要个儿子，并因此想让我嫁给那个人，我尽管有点不愿接受，但也理解他的苦楚。

理解归理解，我还是不想接受这样的婚姻，毕竟我还从没谈过恋爱，嫁给一个离婚男人，我不愿意。

不过，我不想父母伤心，所以还是去相亲了，只是想办法慢慢说服父母。最后，我成功地说服了父母，没有再和那个男人发展关系。

可是，在分手以后，我却常常会想起他，觉得自己太残忍，这样的自责一直延续到现在，我感觉很沉重，有时我会有打电话给他的冲动，甚至想答应嫁给他。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一开始我就告诉他，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我们聊天还不错，他给我讲了他很多不开心的事，譬如为什么离婚，我的确有点同情他。就是因为这一点同情，让我如此自责吗？ 阿兰

专家析评

阿兰：

读完这封信，我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创可贴式的爱。

想到这个词，可能是因为经常和朋友们谈到“创可贴恋爱”，意思是，谈一次恋爱，是为了填补上一次失恋造成的空虚和痛苦。这种恋爱不足取，因为新的恋情成了旧恋情的牺牲品，这对新的恋人很不公平。但是，因为失恋太痛苦，所以它变得非常流行，譬如不知多少人听别人说过：治疗一次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开始一场恋爱。

其实，不止“创可贴恋爱”非常流行，创可贴式的爱一样也很流行。譬如，你的父母为了填补失去儿子的痛苦，渴望女儿为他们生一个“儿子”出来。这会引出非常多非常大的问题来。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遇很多的挫折和打击，因为应付方法不同，挫折对每个人造成的伤害程度也大不一样。

这里面有一个原则：在处理挫折时，把它控制在这个具体的事件之中，而不要扩大甚至延伸。也就是说，如果事件A让你受伤，那么就在事件A的范围内处理自己的受伤，而不要因为不想面对事件A弄出一个事件B来，让事件B成为治疗事件A的工具。

因为，这是一种刻舟求剑，实际上事件B只是掩盖了事件A的痛苦，事件A制造的脓包并未得到治疗，只是被事件B光鲜的外表给掩盖了。

假若事件B涉及其他人，这个问题就更大了。因为，这个人被当作了弥补其他人留下的痛苦的工具，这对他（她）是非常不公平的。

这不难理解，譬如，一旦你知道，恋人是因为填补失恋的痛苦才和你在一起的，那么你势必会陷入痛苦中。

你父母的做法就更糟糕，为了填补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们想再要一个“小儿子”。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只怕当他们看到“小儿子”的时候，很容易会忽略他的真实存在，而是把以前大儿子的音容笑貌和对大儿子的怀念投射到他的身上。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小儿子”慢慢变得似乎和大儿子一样了。

由此，两位老人的痛苦就得到了部分的安抚。但是，“小儿子”的自然成长就会被破坏，他没有自然地成为他自己，而是被塑造成了另外一个人，承担了不该承担的命运。

这是一种异化，是一种被扭曲的成长，他势必会出现一些心理问题，而且很容易是很严重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渴望成为自己，而不是被塑造成另外一个亲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横死的亲人。

此外，为了制造另一个“儿子”，你将成为牺牲品，不仅被安排嫁给一个离婚男人，而且要将未来的儿子送给父母。这不仅会引出混乱的伦理问题，还会制造新的伤害。

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在他著名的影片《十诫》中讲了一个故事：

妈妈在生女儿梅依卡时难产，从此不能再生育。妈妈特别想再要一个孩子，但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她因此一直抱怨梅依卡。

后来，梅依卡读中学时和老师谈恋爱，结果怀孕了，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她生下了这个女儿。妈妈对梅依卡说：“你太年轻了，不如我先把她当女儿养，等你长大成熟了，我再把女儿还给你。”

梅依卡长大了，她向妈妈要女儿，却遭到了拒绝。这不难理解，小女孩满足了梅依卡妈妈压抑了多年的愿望，她怎么舍得放手。不仅如此，小女孩自己也不认梅依卡是妈妈。

最后，梅依卡带着被亲人偷空的心，孤单地离开了家。看最后的镜头，只怕失去女儿的寂寞会跟随她一生。

讲这个故事，这并不是说你的父母会像梅依卡的妈妈一样，而只是想提醒你：你真的能承受失去儿子的痛吗？哪怕儿子只不过是跟了你爸妈？假若你不能承受，而你爸妈又不想还，你能怎么做？

当然，随着你与那个离婚的男人“分了手”，这个问题似乎不再是问题。但是假若父母再做这样的考虑，你要坚决地拒绝，因为，你和孩子都不能成为创可贴式的爱的牺牲品，纵然你父母失去儿子的伤痛部分得到了填补。但是，你未来孩子要做自己的生命冲动注定会遭到破坏，而你，也会陷入不公正的局面。

你拒绝那个男人，是不是你也一并渴望拒绝父母不合理的要求呢？你对那个男人感受到内疚，甚至谴责自己对他太残忍。你的内疚从哪里来？

情感经常玩转移的游戏。就是说，本来某种情感是针对一个人的，但它没有得到满足，或者因为我们没有办法给那个人，于是，这个没有完成的情感很容易转移给另一个人。

你自己也感受到，对那个离婚男人的内疚不正常，很令你困惑。那么，你是否想过，你是把对另一个男人的内疚，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最强烈的内疚，常常发生在亲人意外死亡后。这时，我们会想，以前做过了哪些对不起他的事，于是很内疚；并且，我们还会想，假若我做了什么，他偶然的命运就会被改变了，就可以不死了，但我没有做，所以我应该对他的死负责，于是极其内疚。

弟弟去世的时候，你有没有内疚过？内疚的情绪强不强？如果内疚过，而且很强，那么，你对那个离婚男人的内疚，就很可能是把对弟弟的内疚转移到他身上了。因为，你对弟弟的内疚注定是不能完成的，你无从表达、无法宣泄、难以摆脱，于是，这种内疚很容易压抑在你内心深处，等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就会表达出来。这个男人很可能某些地方让你联想起了死去的弟弟，于是你对弟弟的内疚，很轻易地就转移到他身上来了。

此外，我猜想，你父母尤其是你父亲的一些想法和做法，很可能会加重你的内疚。

你信中有这一句——“爸爸非常渴望再要个儿子，并因此想让我嫁给这个离婚的男人”，我感觉，失去儿子后，你的爸爸比你妈妈更加痛苦。

那么，当你拒绝那个离婚男人时，也势必意味着拒绝了爸爸。这样是不是也令你很内疚？并且，这种内疚你也不是很明了，也没有向爸爸表达，而也是藏在了潜意识中。

结果，你对弟弟和爸爸这两个男人的双重内疚，最后都转移到另一个男人身上来了。

当然，这个男人也引起了你的同情。这很可能是因为你同情弟弟和爸爸这两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于是你很容易同情其他男人。你没有能拯救弟弟的命运，于是很容易渴望去拯救其他受苦男人的命运。由此，你甚至想，嫁给那个男人算了，那样不仅他被拯救了，你的父母的愿望也被填补了。只是，你自己，和你未来可能的儿子，却成了牺牲品。

化解悲剧的唯一道路就是接受失去

为了治疗亲人的痛苦，我们很容易不惜牺牲自己。只是，你这样的牺牲不能真正帮助你父母。

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治疗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直面并接受人生悲剧。具体到你的家庭中，能帮你们告别你弟弟去世这个悲惨事实的唯一办法，就是直面这个事实，彻底承认，他的确已经去世了，这一点已无可挽回了。

这样做的时候，我们会无比悲伤，因为没有什么事情比突然失去至爱的亲人更痛苦了。悲伤的时候，我们会号啕大哭，会流下很多很多泪水。这种悲伤和泪水，就是治疗性的。直面现实时的悲伤和泪水，是唯一能让我们告别悲惨往事的办法。除此以外，别无他方。

我感觉，你的父母显然还没有接受你弟弟去世的事实。或许，你家中还有很多他的物件，用来纪念他，用来象征他还在家中活着。现在，你父母渴望你为他们再生一个儿子，只是这种努力的继续而已。

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顺从父母的意思，相反，你是要帮助他们接受事实，让他们完成与儿子彻底告别的仪式。

假若你父母仍然拒绝接受事实，那么，你就要自己做到这一点，起码要拒绝你父母想过继你的儿子的要求，以免让你和你未来可能的儿子做没必要的牺牲品。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切，或许你对那个离婚男人的内疚，会自然消失。

武志红

（作者系心理咨询师 、心理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