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影像里的芳华

■ 简云

11月初，母校复旦新闻学院举办90周年大庆，去参加庆典的同学在微信群里狂晒照片。当年的寝室长晒出一组学院文献展上我班女生的校园生活黑白照，题为“8013女同学回忆”，其中一张赫然有我高高站立的身影，画风是这样的：端着120相机俯视镜头的我，双脚踩在椅子上，一旁是书架，左前方是埋头于书桌的男生，右前方一个同寝室女生正叉腰仰头看着我，似乎在指点我该怎么拍。

这照片竟从未见过，应该是在学校图书馆阅览室吧，原来我还有这样的“高光时刻”，居然在寂静无声的大阅览室招摇，还一不小心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快门一摁，瞬间定格成新闻学院的历史。这场景，一时让我有了久违的傲娇心。

事实上，当年新闻系的学生的确是有些傲娇的，傲娇的资本就是手中的135、120相机。挂着相机在校园里四处晃荡的得意，和那些穿着喇叭裤、手提录音机在街头游逛的社会青年有一拼。虽然相机两人合用一个，胶片是黑白的，对焦对得两眼发花，但在那个普通人家鲜有实力拥有相机的年代，可以拿着相机随手拍，然后自己钻进暗房冲胶卷、洗照片，这样的“特权”自然是有理由显摆的。

也因为这一“特权”，我们比同龄人拥有更多的黑白照片，这些带着青春记忆的老照片贴满了我的三本影集，影集之外，还有一纸盒大大小小的摄影作品。

学院文献展上那张我们寝室7个女生嬉笑着挤在床上的集体照，是我们最得意的留影，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还有纯净，拥挤、简陋的寝室，愣是被青春喷绘出一种“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即视感。当年不觉得，如今看去，黑白两色里流动的正是一去不回头的纯正芳华岁月。

另外两张同寝室女生学跳舞的照片，印证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交谊舞、迪斯科开始流行的风潮。当年的小女生不好意思找男生练舞，只能在狭小的寝室里，以同性为伴，练好了才敢去食堂登场。舞会办在食堂，闻着饭菜味儿跳舞，也是当年校园生活的一大特色，好处是跳完了可以就近吃碗馄钝作夜宵，填饱肚子再回宿舍。

舞会之外，当年复旦校园最吸引人的活动是诗歌朗诵和名人演讲，这些场合都少不了新闻系学生的身影，那是用相机练抓拍的好时机，当然不能错过。我那一纸盒摄影作品里也有一张名人照，是我最得意的人像摄影，主角是上影配音演员乔榛。这位当年在译制片里用声音迷倒一大片的幕后明星，被邀来校演讲，帅气的真容迷醉一礼堂的学生。和在阅览室踩凳子相比，在满满一礼堂人面前，跳上台去拍照需要更多勇气，当年并不胆大的我，能这么拼，想必是被新闻系耳提面命地灌输“记者要冲在前面”的结果。

对新闻系学生而言，校园生活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就是实习。大学四年，有两次实习，前后相加，时间长达7个月。那时的实习是系里统一安排，四五人一队，驻扎地方报社或电台。大四实习时我被分到湖南日报，走遍了大半个湖南，爬过大山，下过煤矿，去过烟花厂、瓷器厂、烟厂，看过张家界、索溪峪和桃花源，还有半夜火车下错站、战战兢兢找旅馆的历险记。这些经历也呈现在我的黑白影集里，其中一张最为奇特：身穿矿工服、头顶矿灯的我，憨笑着站在矿井口，这是采访当地煤矿留下的纪念，尤记得当时坐在矿车里，在黑漆漆的矿道中穿行的情景，是这辈子唯一的下矿体验。

黑白影像里的岁月，大半是青春的无羁与欢悦，但时光从来无情，会在不意间把欢悦碎裂成悲情。那本最大的黑白影集里，第一张照片曾是我最喜欢的校园留影之一，穿着一件条纹外套的我，笑容明媚地站在数学楼前，秋日的暖阳在光影间流动，一副青春正好的模样。但如今，它勾起的只有丝丝酸楚，那件外套的主人，我的闺蜜，当年复旦中文系的女生，已在三年前的春天，倏然病逝于大洋的另一边。我们曾同住一个宿舍楼，分享过无数青春的秘密，我也用手中的相机，为她留下过芳华。谁知芳华的背后竟是命运的无常，这张照片，这件外套，光影里的校园，我们曾共有的芳华，再也不能一起笑着回首。

什么是“弹指一挥间”，青春时代是无法理解的，最美的芳华记录在黑白影像间，那样的日子更是短暂，几年而已。大四那年，彩色摄影开课，一个色彩缤纷的影像世界开始走入生活，黑白照片很快成为历史的绝唱。因为是绝唱，所以显得珍贵，绝唱里的芳华，也似乎多了几道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