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40年前的事了,我把它说成是“害羞”的事,是由于它不是伤害我多深的事,却是相当伤我自尊的事情。
■ 宁新路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最不情愿、最为烦恼的事情,就是去城里卖菜。卖得快点,就能很快回家,不好卖或卖不掉,得熬到天黑才能回家,卖便宜了回家也没法给父亲交代。因而常常一天也吃不上热乎饭,只能吃自带的馒头烧饼喝自来水。尽管这是件很苦的事情,但却不是我最不情愿和最烦恼的原因。让我最痛苦的是怕碰到两件事,一件是怕遇到城里的女同学,一件是怕遇到胳膊戴红袖箍的“市管会”的人。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老家那个地方,对城里人乡下人“界线”相当分明。我是个乡里人,但又在城里读书,班里女同学都是城里人,班里乡下人仅此一二,遇到这两个情况,对我来说是非常伤面子、伤自尊的事情。
怕遇到女同学,是因为那时的城里人比乡里人显得绝对优越、高贵,城里人吃国家供应粮,拿工资;乡里人,土里扒食,拿菜换钱。怕遇到“市管会”的人,是因为那时全社会大兴“割资产阶级尾巴”,政府不容许农民进城摆摊卖菜,上街卖菜是受打击的对象。轻者,没收菜,要不然就把你圈到一个地方给你办学习班接受教育批判。遇上这两种情况都是折磨人内心的。
我家住城郊,种菜为主,自留地里种的茄子、黄瓜、韭菜、白菜、菠菜、辣椒、芹菜、西红柿,那是从春天要卖到冬天的。菜到旺季,一天得卖两三种菜,否则菜就会烂在地里。我从八九岁就开始卖菜了。起初是父亲带我卖,后来就让我一个人卖。家里不是没有比我大的人,还有母亲、哥哥、姐姐,他们都是可以卖菜的,但最终卖菜的事还是推给了我。这是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长,又是家里挣工分的主劳力,还忌惮“割资产阶级尾巴”这一条,他不能卖菜;母亲、姐姐不识字,卖菜不会算账,父亲认为这事她们干不了;哥哥可以卖菜,也能吃苦,是最佳人选,父母曾让他去卖菜,但他一次也没卖过,他抗拒父亲让他卖菜的缘故也是因为卖菜害羞,尤其怕让女同学看见。
当然我也极力抗拒过卖菜的活,而且多次抗拒过父母亲的逼迫,但没用。我是孩子中老三,说大又不大,说小又不小,比我大的哥可以对抗父母,父母拿他没辙,我就不同了,我要对抗,就得挨打。再则,那时家里人口多,我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要上学,生活很困难。哥哥在读中学,还要接着读高中、大学,要缴学费,每周要拿生活费,父母把全家未来兴旺的希望又放在了他身上,且他的功课确实耽误不得,他拒绝卖菜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尽管在读小学,在生活困难的现实中,在父母心里的轻重程度上,我是跟哥哥没法比的,父母让我去卖菜,我别无选择。当然,卖菜也有让我高兴的地方,那就是口袋里的零花钱比兄弟姐妹们多,且会源源不断,这使得我有时还很乐意。自从八九岁为家里卖上菜后,我为我们家卖了长达十年的菜,直到我十八岁离开家才结束。
卖菜怕遇到女同学,那是上高中以后的事。我的小学和初中是在农村上的,女同学和我一样都是乡下人,感觉无所谓。高中到城里上学,大街小巷都会碰到女同学,我拉着菜车在街上走,好像有哪个女同学看到似的,浑身犹如针刺火烧般难受,每次进城卖菜,很难为情。当然有让女同学看到的时候。
有一次,我到县城南关十字口去卖西红柿,我心里直打鼓,生怕碰到班里的一位女同学,因为她家就住在这街口附近。果不其然,那位女同学提个菜篮来买菜了,而且朝我的西红柿筐走了过来,我正在给买我菜的人称西红柿,眼看就要走近我的菜筐了,我便扔下手里的秤,丢开买菜的人,赶紧躲到了身后的商店里。这莫名其妙的举动,让那个买菜的人吃一惊,直追我喊:“怎么了,怎么了?”我也不回答她。那女同学没看到这一幕,到我菜筐里挑西红柿,挑好西红柿发现没摊主,便大声呼喊:“这是谁的西红柿,这是谁的,人呢?”那个没买到菜的人向那女同学指着商店说,他钻到商店去了!那女同学挑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西红柿,着急地朝商店边张望边喊:“喂,卖菜的,人呢,没人我拿走了!”她那尖厉的喊叫声,简直像喊捉贼似的,吓得我脸发烧,腿都发软了。我多么希望她别喊叫,把西红柿白拿走算了。我生怕她追到商店里来找我,我便躲到了商店的角落里。谢天谢地,她没有进商店找我,而是不高兴地扔下西红柿走了。我看她在别人的摊上买了西红柿,走远了,这才回到了我的菜摊上。女同学的出现,虽然让我错过好几个人来买菜,但我很庆幸自己躲过了让女同学见到我卖菜的羞涩和尴尬。
还有一次,我拉一车白菜去县城卖,是自家地里产下的鲜嫩的白菜。父亲交代,每斤白菜必须卖一毛钱。父亲知道菜市的行情,也知道这车菜大体有多少斤,如若卖贱了,那是会发脾气的。刚进城,我的全车菜就被一位大妈要了,九分钱一斤,她让我给她拉到她家。我进了这个巷子,就有点紧张,因为我一位女同学的家就在这个巷子里。
我跟着大妈进了一个小院子,正巧迎面走来的就是我生怕见着的女同学。她是我座位后面的“小丽人”,粉红的脸,脸上两个小酒窝,一脸的甜蜜相。她的那种漂亮,是让男生多看一眼会害臊的漂亮。我俩都一愣,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我既是羞,也是难为情,恨不能脚下有个洞钻进去。大妈对女同学说,帮着称菜吧,我买了一车菜。女同学红着脸,帮我推车、卸菜,把秤递给了我,我的脸红得感觉要燃烧起来了。我怎么好意思把菜卖给女同学家呢,我把秤扔到一边,对她母亲说,这车菜我不要钱了,送给你们吧。她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你脑子有问题啊,这么一大车菜,白送我,为什么?我指着她女儿说,我们是同学。她妈问她女儿,你们班还有乡里的啊?这话让我听了更无地自容了。我快速卸完菜,拉车就要走。她妈不干:同学归同学,菜归菜,称完菜、付了钱再走!我一再说算了,她妈塞过来七块钱,我本来是执意不拿钱的,但想到这么一车菜没卖到钱,回家给父亲交不了账,只好红着脸收下了。看着女同学那张同样羞红了的脸,我的心羞愧极了,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我十二分地憎恨我是乡下人的出身和处境。
这都是40年前的事了,我把它说成是“害羞”的事,是由于它是相当伤我自尊的事情。害羞也罢,伤害也罢,都是我的乡里人身份带给我的。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乡里人,大多会在城里人面前自愧,哪怕是看不起乡里人的一句话,也会令乡里人很受伤。
没想到若干年后,我的户口变成了城里人,后来还成了北京人,但潜意识里,我仍是外地人、农村人。因我已经把城乡户口的刻意区分,把城里人与乡里人另眼相看,看作很滑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