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进行艰难的对话？

■ 刘双阳

从事心理咨询师工作这么多年，我看到人们最为擅长的事情，恐怕就是争吵了，彼此之间互相指责、冷战、伤害。怎样在非常困难的情境下，跟对方好好说话呢？

“应该”和“必须”的冲动

对话中，几乎所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都来源于对话双方（或者多方）自动化地有一些“就应该这么做”“只能这样”“绝对必须要这样”的想法。当两个人的想法彼此冲突时，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是“绝对的必须”，没人愿意听对方在讲什么，因此陷入了对话的僵局。

只要我们在关系中感觉到足够的安全到可以袒露自己的这些“绝对的必须”，两个人或者多个人相处的时间足够长，这种僵局就无可避免地一定会出现。而我们还没有学会怎么面对这种情境。

我们通常会认定自己的“应该”和“必须”是正确的；指责对方是傻子，看不到我们多么有道理；如果无法说服对方，就索性不理睬，避开重要的话题，甚至直接放弃关系；勉强听完了对方的那些跟我们对立的“应该”和“必须”，觉得他（她）毫无道理；指责对方的那些“应该”和“必须”；继续不断试图改变对方，让对方达成跟我们一致的想法……

以上这些做法在你的生活中有奏效过吗？我猜从来没有。

经常有已经成年的孩子（包括我自己），抱怨父母不支持自己的梦想。比如，我想起以前，我去学画画，每次的费用是400元。我妈发现我要花这么多钱去学画画，却没想着攒钱，跟她一起买房子，顿时原地“爆炸”了。我听完她对我的指责，也原地“爆炸”了……

我的“应该”和“必须”是：父母“应该”和“必须”支持孩子的梦想，我想学画画，还花的是自己的钱，你怎么可以不支持，反而指责我呢？我妈的“应该”和“必须”是：孩子应该跟母亲全心全意地配合，好好攒钱买房，你怎么可以乱花钱在这么没用的事情上呢？

……

如果我们可以按下一个暂停键，发现自己有这些“应该”和“必须”的想法，然后问问自己：“这些真的就是‘应该’和‘必须’的吗？可以不这样吗？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生命一下子就有了更多的选择。

比如，如果我停下来问问自己：妈妈就必须支持我想做的事情吗？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她可以不支持我吗？如果我可以完全接受“她就是不支持我想做的事情”，我就不会感觉到她触犯了我的那些“必须”，“学画画”就可以更温和地被讨论。

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这样自动化的“必须”和“应该”没有被觉察到，甚至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就是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充满了被迫和无奈。

你需要一个暂停键

暂停键可以让你觉察到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头栽进自动化的反应当中。每当我们的对话和关系陷入僵局时，也许都是可以按下暂停键的时机。这并不是指你们就不对话、不跟对方交流了，而是说你需要在自动化地表达愤怒、悲伤、恐惧、焦虑……之前停下来，问问自己：我的那些“必须”或“应该”的想法对方能接受吗？如果我要求对方，而对方做不到，我们的关系会走向哪里？这些“必须”真的 “必须”吗？对方的“必须”又是怎么来的呢？我能不能听到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这很困难，所以，有时我们停不下来，但我们也可以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时，对方就变成了我们的一面镜子。

比如，丈夫可能会要求妻子必须理智地表达她的期待或者不满，但妻子做不到；当丈夫看到妻子哭泣或者愤怒的时候，他就会因为妻子没有达到他“必须理智”的要求，而选择沉默或者走开。妻子可能也有她的“必须”，她可能要求丈夫“必须”在她生气的时候来哄她，如果丈夫没有这样做，她就会更加难过、委屈和愤怒。两个人因为各自的“必须”和“应该”，一次次走进同一个僵局之中。问问自己，我的“必须”，真要对方必须每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做到吗？

悬置所有的评判和假设

在暂停中，还需要悬置你所有的假设和评判，也就是，我们既不压抑它，也不“释放”它，而是把它放在面前，让我们有机会去看看它。其实，在所有“应该”和“必须”的自动化反应里，都伴随有对别人的假设和评判。我们觉得对方必须要这么做，所以，当对方没有这么做的时候，我们的脑中就会出现很多假设和评判，一方面捍卫着我们自己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攻击着对方。

比如，当你的男朋友一下午都没有回复你的信息，你脑中可能就会出现一些假设：他不在乎我，他没想我，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他是真的忙还是不屑于理我，他是不是在跟其他女生聊天等等。

这些想法，不管是假设还是评判，如果没有暂停，可能你会直接去质问他：“你为什么都不回复我的信息？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我？”你在直接把你的假设和评判付诸行动。而如果他是真的很忙没有回复你，他大概也不会很耐心地跟你解释，而是有可能觉得你很烦。

我们可以把自己所有的假设和评判拿出来，既不去压抑它们，也不去行动。这么做有一个前提，是我们能意识到这些想法是我们的假设和评判，而不是“事实”。所以，你除了要看到自己的那些个“必须”和“应该”之外，还能够悬置自己的评判和假设。这很难，真的特别难，但我们还是要做。

只有不再制造“问题”，我们才不用去“寻找答案”

很多问题都是我们的“应该”和“必须”创造出来的：我们的伴侣必须要理解我们的困境和难题；应该在任何时候照顾我们的情绪；应该无条件地爱我们、支持我们；应该在任何我们想要空间的时候给我们空间；应该在有争吵的时候首先认错并且保证以后不再犯“错误”……

如此完美并且不分场合和情境的要求，一般人自然是做不到的。于是，我们就给关系制造了很多“问题”。

“我希望我感到抑郁的时候，你也是无条件地爱着我的。结果你跟我说，我这个状态弄得你也很累。你怎么能这样？说好的无条件爱我呢？”可是，你抑郁的时候，对方很可能因为担心你，也很抑郁和焦虑，他不是不想无条件地爱你，而是这个时候，他自己也在泥沼中挣扎。

我们需要承认关系的局限，再伟大的爱情也不是万能的。很多时候，爱情并不能让我们从困境中走出来。我们对于关系的完美设想，都并不会指导关系变好，反而变成了我们制造出来的“问题”。我们先制造了“问题”，再想办法去“解决问题”，却没有停下来问问，这些问题是怎么变成了我们的“问题”的。

所以，在艰难的对话中，我们要做的事情是：

1.在对话的开始，不设立任何目标，放弃一切想要改变对方、影响对方和说服对方的意图。我们在没有目的的对话中，开始总是会觉得焦虑和不安，坚持住，继续对话，重要的东西就会慢慢浮现出来，对话就会慢慢从表面一点点深入下去。

2.在艰难的对话中，你们一定会出现观点和假设的不同。容许这些不同的存在，请记住，不要在对话中追求一致，就让所有这些不同的观点和矛盾的假设都呈现出来，不去说服彼此，也不追求彼此的赞同和最后要达成一致，不给彼此必须要同意或者不同意的压力。这也是特别难的部分，因为，我们很多时候都想要达成所谓的一致，或者让对方来赞同我们的假设和观点。

3.在对话中创造空间，不急着立刻回应，同时也不要缄默不言。太急着回应，我们就会落到自动化反应中，而如果我们缄口不语，又错过了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机会。

先请暂停，觉察自己所有的评判和假设，看看能不能把它们悬置到一边。像照镜子一样看看这些评判和假设，然后，慢慢想想，在这个情境下，如果不去评判，我们会对别人生出怎样的好奇？

4.觉察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必须”和“应该”，我们对对方的哪些期待、需要和要求，带着一种“必须”的意味？问问自己，它们真的是必须的吗？真的只能这样吗？还有其他可能性吗？我的这些必须的想法（“我下班累了回到家，你必须已经把饭做好了”，“吃完饭之后，你必须立刻把碗洗了”）是怎么来的？它们现在在多大程度上掌控着我？换句话说，有多少时刻别人满足不了我的这些必须，我就会“原地爆炸”？

5.注重对话的过程和关系，而不仅仅是对话的内容。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悬置自己的评判和假设，仅仅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追求彼此的认同，你就会发现，在对话的过程中，所有的想法都可以被呈现出来，既有你的观点，也有我的想法，所有的想法都被摆在了桌面上，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聊下去。

神奇的是，有了这样的过程，自然而然，我们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生出一些新的东西。它们既不单纯是你的价值观或者想法，也不单纯是我的偏好或者观点，而是属于我们共同的想法。

悬置了对彼此的评判之后，我们就停止了互相攻击，同时，也就不用自我防卫或者自我保护了。我们的精力就可以用来好好地表达自己最想表达的部分，以及听到对方最想让我们听到的部分。

当彼此能够听到，你会发现，你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从彼此对立，变成了彼此合作。

（作者系繁荣成长工作坊创始人，心理咨询师，中科院心理学后现代教学团队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