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小红
小时候,我是个小白字先生。
我念白字很张扬,不像隔壁的小玮,读错了也是在心里,不发出声。我读小人书和报纸时,力求声音流畅,即使不认识的字,也要自以为是地冠个音读出来。在我的朗读声里,“我没有幼想(幻想),水许(浒)传,乌拉哇(圭),凶(酗)酒,爱即(卿)平身,诸葛亮挥泪斩马田(谡)……”白字一个接一个,我的一个本家姑姑笑称我是“白字小娘”。
我刚学会几个汉字的时候,就有一种调兵遣将的欲望,仿佛自己是一个趾高气扬的将军,把那些方块字堆过来垒过去。比如,仅仅王、山、小、二、下五个字我会折腾出许多得意的方阵:王二小下山,山下王二小,二王下小山,二小山下王,下山王小二……有一次,我故意当着妈妈的面,在自己的作业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上“郑小红”三个字,妈妈一看,马上严厉地批评我:注意!姓写错啦!你姓邓,不姓郑!我委屈地说:反正都是一个读音,有什么关系嘛?可妈妈声色俱厉、寸步不让,直到我改正过来。
被指出读白字的次数多了,我积极性大减,慢慢地,我就淡了对朗读的爱好,即使要读,我也会先查一下新华字典。曾经一度,那本磨起了毛边的字典被我藏在书包里,背上背下,它像一枚小小的定海神针,平静了我白字百出的汉字之海。
大人也会念白字。外婆家附近有一个小学代课老师,她曾经把歌词“遍地野鸭和菱藕”中的“菱”字读成了“麦”字,尽管被班主任及时纠正过来了,但每当她的学生们合唱到这句歌词时,速度明显就会减慢,估计每个小脑瓜都临阵迷糊:该死的,到底是麦藕还是菱藕?
外婆家村上一个做兽医的老先生,专门负责给猪牛羊接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专门帮助母猪“放”小猪仔的。以致熟人一碰到他,就会问:今天放了吗?他也就顺口把主语省略了回答:放了,六只。一次碰到乡上来检查生猪繁殖情况,村长要他做个书面汇报,他知道“放”小猪仔的“放”字是口头语言,于是架一副老花眼镜查字典,终于找到了“分娩”二字,但他不认识拼音,这直接导致了在他的汇报中,他们村上的生猪“分挽”了十来次。
在对待白字的态度上,二表舅也不是很严谨的。一次,他儿子举着一本书去请教他“尕奶奶”的“尕”(ga 方言:小)字怎么念,他正忙着抽烟,眯着眼睛瞅了一眼,挠挠脑袋说:“有点像朵字,那就朵奶奶吧。”
记忆中,外婆极像一个斯文的女秀才。外婆是大家闺秀,读过许多老书,能写一手娟秀的小楷。她教我们唱《秋水伊人》时,把歌词抄写在一张包过中药的淡黄纸上, 然后指着歌词一一解释,什么叫“望断云山”,什么叫“更残漏尽”,什么叫“点点的鸦阵”,什么叫“难耐锦衾寒”……每当回忆起这个镜头,我就忍不住想,外婆和她十六岁时以外出求学的名义逃婚的小姐姐,其实是最适合当女先生的。如果她们一袭月白衣衫阴丹士林长裙,满腹诗书地站在讲台上,该是何等的儒雅。那样的女先生门下,一定会少许多许多的白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