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出这三部有关哈尼的电影后,我就可以结束‘北漂’生活,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去过退休生活了。”
■ 朱钦芦
七年前,刚搬来这个小区不久,我就注意到了一个人,一个身形苗条高挑的中年女性。但她引人注意的是另外两点:皮肤黝黑;总是在小区里走路。因此在小区里似乎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她。
渐渐地,我太太在院子里结识了几个要好的姐妹,其中就有她——人人叫她“咪楠”。原来她是哈尼族人,家乡就在云南红河那个著名的梯田之地。几个女人惺惺相惜,互相都有一种“可找到组织了”的感觉。这周约着一起去一家食品厂门店,下周聚在一起品尝谁谁做的提拉米苏蛋糕…… 不过,最经常性的活动是咪楠主导的早晚两次散步。一到时间,她的声音就在她们的“女人花”群里响起来,就像生产队长提醒社员们该上工了。于是,女人们就以一种难掩的激动,纷纷在群里回应。她们的走路伴随着说说笑笑,慢吞吞的,从健身的角度看效果不会很大,但该“组织”的成员们却对每天集合在一起走路有一种过节似的期待。
自打有了这个“组织”,我们家的生活也感受到了“组织”的温暖。经常是我们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听到有人敲门,多半是咪楠。她要不递来一碗刚炒得的她家乡的美味牛肉干巴菌,要不就是几个来自她家乡的黑玉米,或者是一小袋黑米。我们不在家时,她就会把带来的东西挂在护窗的铁网上。很有意思的事是,似乎咪楠送给我们的东西和她的名字(“咪楠”在哈尼语中是“黑姑娘”的意思)一样,总沾个“黑”字。咪楠说,哈尼族的文化崇尚黑,认为黑代表着土地,象征着实在、朴素、厚重这样的美德和原生态的东西。仔细一想,咪楠真是哈尼文化的一个代表者。
从我太太嘴里知道,咪楠13岁时,就被云南省红河州歌舞团选中,汉话还不利落的她自此离开了她那个难以忘怀的寨子。八年后,普通话尚不精通的她又被长春电影制片厂调去作了演员。上网一查她的汉名钱东丽,果然有名有作品的:她在《岛国谋杀》《奇情侠女》《金三角风云》《哈尼姑娘》《复仇女人》等十来部影视剧中出演剧中角色。其中,她在电影《奇缘巧配》中的角色曾荣获1990年电影小百花奖最佳配角奖;在电视剧《南行记》中的阿月角色获1991年四川国际电视节最佳女主角银熊奖。
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电影制片厂的旧体制却轰然塌了。咪楠也成了一名“北漂”,租住在一个胡同里,买上五块钱的菜能吃一周;烧蜂窝煤,有一次二氧化碳中毒差点送了命。为了生活和艺术,她拳打脚踢,什么都尝试着去做,先后担任过场记、副导演、执行导演、编剧、导演、制片人等。我看也许还要加上一个角色:剧作家。因为不久前,邻居们看了根据咪楠写的剧本拍出的一部低成本电影《药爷》,一个关于她家乡的村寨郎中的故事。在那里,挖出草药后,人们是要把土回填上的;药爷给人看病或救治伤病员是不收钱的,而村民们会以他们觉得合适的方式自觉回报对方;走路踏着松动的石头,是需要把这块可能导致人们摔跤的石头推下山去的,而事前一定要朝着山下大喊三声警告人们。小孩子调皮用石块砸死了人家水田里的几条鱼,爷爷对上门来告状的乡亲除了道歉外说道:放心吧,你家水田里明天就会有更多的鱼。于是第二天,爷爷带着孙子,拎着两只鸡和一篮鸡蛋,背着一背篼瓜菜到集市换鱼,然后倒在那个乡亲的水田里。这里的哈尼人认为:梯田是老祖宗的脊梁骨,梯田里的水是老祖宗的血汗,而梯田里游走的水牛是老祖宗的魂,因此必须要守护好老祖宗传下来的财富。这才为这个世界保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自然遗产。
虽然电影只有一个多小时,而且没有好莱坞大片的翻江倒海、跌宕起伏,但是邻居们从这部叙事缓缓的、像田园诗的片子中看出了一份感动。原生态状态下人们生活的那份本真、自然、和谐,以及浓浓的乡情、人情,和我们生活的大城市文化以及这种文化状态下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反差巨大,让我们久久不能释怀。
让邻居们不能释怀的另一个原因,是咪楠为拍这部片子搭进去自己的好几十万元,至今仍未能收回。而她的经济并不宽裕,平素生活非常节俭,在云南和北京间来往既不乘飞机,也不乘高铁。其实在拍这部片子前,她就对财务预期不看好,知道不会有多少人对一个少数民族的山寨生活方式感兴趣。但是她就是想做这样一件事,记录下自己所属的这个没有文字的民族的生活方式,包括生活状态、语言、风俗习惯、寨子建筑,以及善良的人性。作为一个从寨子里走出来的文化人,她自然地有着这样一份责任感和使命感。尤其是当她看到过去的寨子一个个被现代建筑取代后,她的这种心情越发迫切。
最近,咪楠给我看了她刚写完的另一部电影剧本《哈尼摩批》。摩批,即哈尼文化中另一个重要角色:巫师。她说还想写一部《哈尼阿批》,即哈尼奶奶。作为一个被奶奶养大的人,她懂得这个角色在哈尼口口相传的文化中有多重要。事实上,她剧本里写到的不少东西,就来源于奶奶的口述。
“拍出这三部有关哈尼的电影后,我就可以结束‘北漂’生活,回山清水秀的老家去过退休生活了。”咪楠对未来作如此打算。
作为她的电影观众,我们都祝愿咪楠早日实现她的职业之梦。但是作为邻居,我们都不愿意这一天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