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千春：走到哪里都没有回家的路

《手中的钥匙》局部，2015

《在沉睡中》，2002

主持人：李黎阳（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由拉伸和缠绕的纱线构成的密集交错的蛛网状结构，是日本当代女艺术家盐田千春（Chiharu Shiota）的标志性符号。绵软的纱线原本是一种柔性材料，但经由盐田千春的“拨弄”，便生发出强大的张力，柔软而坚韧，轻盈却压抑，寂静而孤独，混沌却清晰。除线之外，其作品中其他常用材料还包括连衣裙、鞋子、病床、窗框、手提箱、钥匙、小船、书信、烧毁的钢琴和椅子等，每一种媒材都承载了艺术家的过往记忆和人生感悟。

盐田千春1972年生于大阪，1996年于京都精华大学油画系毕业后赴德深造，先是进入汉堡美术学院，1997~1999年转至布伦瑞克美术学院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门下。从她此时以“泥土”和自己的身体为载体的行为艺术中，可以看出导师对她的影响。但尽管她在行为艺术创作中倾情投入，甚至陷入癫狂之境，却并未创造出令人耳目一新之作。

2001年，在横滨双年展上，盐田千春凭借大型装置《皮肤的记忆》开始受到关注。22件巨大的沾满泥水的连衣裙从高高的房顶垂挂下来，整齐排列于展厅，静寂而苍凉，充满仪式感。盐田千春将衣服视为人的第二皮肤，拖泥带水的“切肤之痛”表明了艺术家的焦灼与忧虑。

2002年，盐田千春在瑞士卢塞恩美术馆推出了极具力度的经典之作《在沉睡中》，这是一个用白色的医用病床与千丝万缕、交叉缠绕的黑线构成的神秘空间，包括艺术家在内的24名女性神态安宁地睡在床上，而床则被繁复的黑色线网笼罩，洁白与晦暗、简约与杂乱、吞噬与扩张、祥和与焦虑造成的悖谬，瞬间便将观者拽入诡异的恐怖之中。“床是大多数人诞生和死亡的场所。我对这一生死混淆的场所怀有感悟，那里给我一种不安与混沌的印象。”盐田千春在后来的创作中不断深化床这一意象，在2017年5月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身体·媒体II”中，她以《生命之川》参展，在一楼正中，120张白色的单人床架被吊起并一直延伸至二楼（高22米），而置于地面的一个微型动力泵，将旁边一个玻璃器皿中的红色液体导入泵上连着的塑胶管，这血管般的生命之线藤蔓般沿着床架攀缘而上，仿佛生命的河流、奔流不息、辗转升腾。同样涉及生与死，前一件作品的黑暗情绪在后一件作品中得到了某种升华。

对于盐田千春来说，线的纠结缠绕是一种对于情感或人类关系的视觉化隐喻。2015年，盐田千春代表日本参加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在日本国家馆推出了她的又一力作《手中的钥匙》。早在2014年4月，她就在互联网发布了征集钥匙的广告，并在美国、日本和欧洲的各大博物馆放置储存箱，为作品收集材料。开展前，盐田千春用两个半月的时间，将来自世界各地的5万把钥匙与两艘小木船用红色的线串联起来，布满整个展示空间。这些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过的钥匙，除了带有人类共存的记忆外，还承载着保护、安全、开启和探索未知的寓意；小船象征着飘摇在记忆海洋中的希望，而将它们连接在一起的红线，则象征着贯穿于人生和历史进程中绵延不绝的文脉，这种彼此交融碰撞的互动关系，赋予作品一种哲学的深度。

盐田千春是一位精神上的游牧诗人，她在自己亲手编织的一个个“神话”中越走越远。但即便她一再强调自己的国际化身份，却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东方美学观联结在一起，这是一种天然的亲缘关系。她的作品显然具有国际化的当代样貌，但同时也自然而然地融合了日本文化中的“侘寂之美”。人生原本就蕴含着许多的无常与无奈，孤独永恒但希望犹在。盐田千春的作品使我想起了莱奥纳德·科伦所著《侘寂》中的一句话：“削减至本质，但不要剥离其诗韵；保持洁净与圆融，但不要剥夺其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