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伦多的风雪中,耐寒栒子依然娇艳
□ 简云 文/摄
多年前,杭州的一位女友说,如果有来生,她想成为一棵树。
想起她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小区公园一边跑步,一边望着那些被今年早早到来的寒潮弄得狼狈不堪的树,它们本该在深秋华丽登场的盛装已被撕得七零八落。这个秋天,北京的树们也许觉得很不幸福。
公园门口的几棵五角枫,顶部的树叶还没来得及变色,就已经叶尖焦枯,过早凋落,能坚持到最后变成金黄或艳红的树叶不到一半;落脚在空旷之处的几棵银杏,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为秃树,落下的叶子黄中带绿,很是奇葩;而往年最早变红的火炬树,似乎只有几根枝条带了一点点红。
我一直觉得女友关于下辈子的设想很不错,做一棵树,虽然只能原地站立,但可以悠闲看世间,一看看千年,还能四季轮回,年年换新装,更无惧衰老,且越老越壮,越老越美,所以很想和她做同样的选择。不过,望着今秋公园里那些树的狼狈样,我忽然生出了一丝忧惧,做一棵树也不容易,风吹雨打是小事,意外受伤也寻常,而选择做什么样的树,选在哪里扎根,更是与命运休戚相关,事关千年幸福哪。
于是,我开始傻想,如果想成为一棵树,那么,做什么样的树好呢?长在哪里更合我意?
因为在杭州长大,我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些在杭州长得或枝繁叶茂、或眉清目秀,或香气扑鼻、或繁花满枝的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树是长在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它们树冠硕大,枝叶繁茂,杭州夏天酷热,走在法国梧桐搭起的林荫道上,实在是一件美事。上大学的时候,复旦校园的主路两边种的也是这种树,拍出照来美丽优雅。不过,我不太喜欢树上长的那种毛刺刺的小球,后来知道那些小球还被称作“悬铃”,那树也并不是梧桐,而是三球悬铃木,它们曾在欧洲广泛栽培,因为是法国人带到上海的,叶子又很像梧桐,所以就被人叫作法国梧桐了。虽然法国梧桐树冠优美,还能制造一树清凉,但长在路边,未免太过嘈杂,不合我意,且放一边。
金秋十月,正是杭州满城桂花开的日子,若坐在桂花树下,就着花香,喝一点小酒,来一碗桂花藕粉,那是满满的享受。桂花树长得清丽,四季常绿,秋天开出黄色或白色的小花,被称为金桂、银桂,幽香扑鼻,还能食用,很有一种小家碧玉般的低调可人。不过,它们算不得我的最爱,做一个温婉的小家碧玉,似乎也不合我性格,罢了。
其实,在杭州我所知道的树里,梅树才是我的最爱,尤其是腊梅。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前,在花圃工作的姨妈都会折几枝腊梅带来,插在花瓶里,黄色的小花慢慢地盛开,幽幽的花香能持续好几周。如果在家里看不够,可以去西湖边的孤山,那里是赏梅的好去处,梅树品种繁多,花色各异,深红粉红、纯白浅绿、金黄嫩黄,应有尽有。据说北宋诗人林和靖曾在那里隐居,种梅养鹤,成就一段“梅妻鹤子”的佳话。
梅树枝干遒劲,花朵清丽,花香幽雅,又在严寒未尽的早春盛开,别有一番傲骨,再加上林和靖那段听上去浪漫撩人的隐居故事,自然身价倍增,成为文人们遣怀寄情的理想植物。跟无数文人一样,我也爱梅,但我爱的纯粹是它们的风姿,跟高洁、出世、隐居之类无关,何况,在那些旧文人的咏梅诗中,总飘着一丝失意的阴影,搞得好端端的梅花似乎也被罩上了雾霾,平白受委屈。
不过我虽然爱梅,却并不想成为一棵梅树,原因说出来很让人不耻。那句名诗“梅花香自苦寒来”,道尽身为梅树的艰辛,我怕的就是苦寒中的隐忍与挣扎,再说,在苦寒中生出一树妖娆,太过出众,难免招致是非,不得清静。
说到苦寒中绽放美丽的树,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多伦多见过的一棵奇特的树。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被它吸引。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所有的树几乎都还在冬眠,它的枝干上却奇异地挂着一串串类似山楂的小红果,这让我纳闷,何以经历了一个严寒的冬天,它的果实还能留在树上?到了五月下旬,它突然开出了满树粉白的小花,花下依然挂着小红果。这种花与果共存的奇景真的让我惊到了。之后,是繁花落去,结出青色的小果,直到夏去秋来,青果渐渐变成了鲜艳的红果。去年的红果何时落去,我却没有注意到。当冬日来临,它和大多数树一样,叶片落尽,但满树的红果却在白雪的映衬下,灼灼地闪耀在枝干上。在多伦多整个冬天肆虐的风雪中,它成为家门前一道奇异的风景。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后来查询资料,比对图片,方才知道它学名叫耐寒栒子,和山楂一样,同属蔷薇科,原产于喜马拉雅山,在我国西藏、不丹、尼泊尔和印度都有分布。它在多伦多出现,或许是从遥远的亚洲引种过来的。知道了它的出身,我终于明白,它何以有如此的耐寒能力,能在雪域高原生长,自然是本领非凡,意志超群。想象一下,如果在喜马拉雅山寒冷的雪原之中,突然看见这样一棵满身红果的树,那景象该是何等瑰丽。
能够在春天挂着果实开出一树繁花,又能在冬天叶落之后挂着一树果实,耐寒栒子创造的是自然和生命的奇迹。它并不像梅树一样,要挣扎着在苦寒中开出娇嫩的花来,而是顺时应季开花结果,然后将果实牢牢地留住,既有花的灿烂,又有果的惊艳,一年四季皆有风情,更为独特的是,它向世人炫耀的是果实而非花朵,有一种成熟之美。作为一棵树,它集美丽、勇气、毅力,还有奇迹于一身,堪称完美。我虽然害怕苦寒,却喜欢奇迹和完美,何况不管做什么树,都得经历苦寒,所以,我愿意做一棵耐寒栒子,如果还可以选择地点的话,我想长在中国北方的原野里,任性地一边结果一边开花,既自得其乐,也为我前世的故乡添一抹冬日的美丽。
不过,耐寒栒子如今还太过稀有,不知我是否有此福分,如果没有的话,我的第二选择是做一棵水杉,长在南方的水里。那并不是我的胡思乱想,几年前,在江苏常熟的一个湖边,我见过一大片水杉,婷婷地站在水里,场面蔚为壮观。
喜欢水杉,始自大学时代。那时摄影老师带我们去上海植物园拍照,让我第一次发现水杉之美。它的树干如北方最为著名的白杨树一般笔直高大,树叶却不像白杨那样平淡,而是细细巧巧的,十分秀丽,成年的水杉还能长成宝塔般的树形,端庄典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雌雄同株的原因,它既有挺拔的气势,又具秀美的风情。更难得的是,它还是稀有树种,有“活化石”之称。能在中生代白垩纪的冰期中存活下来,其品质自然非同一般。
如今,水杉在北方和南方都很常见,所以,成为一棵水杉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我选择它的理由似乎有些复杂,有一点出自女人爱美的天性,又有一种不甘做小女子的心态,雌雄同株、兼具雄性伟岸与雌性秀美的水杉,可以让我完美地体验两性之感受,如果能长在水里,那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有没有来生,谁都不知道,对来生的向往,也不过是现世的折射,选择来生做什么,更是笑谈,但谈笑之间,似乎就能窥见一个人的性格、志趣和审美倾向,也相当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