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枫
从城市回到故乡过年,很奇怪,每年都有相同感受:生养我的故乡,和我打拼的城市越来越像,和别人的故乡也越来越像。
乡亲满是喜悦地问我:“有没有发现家乡变得比以前美了?不是吹嘘,几乎一天一个样子,这几年的变化超越了过去一二十年的发展总和,连我这个日夜蹲守乡下的老土都快认不出了!”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一股寒凉从脊梁骨深处往上窜起,好冷。乡亲满脸失望,显然,我的“无动于衷”刺伤了他。
我很尴尬,那情形近乎于患了一场重感冒,窒息感像南方冬天湿冷的空气笼罩着大地。在城里,我不知多少次在同事和朋友们面前,礼赞我的故乡有多美。那时,我像个天真炫耀的孩子,故乡是我心中的一块蜜糖。而今,站在故乡的田野上,我对这里充满了敌意,故乡是加了味精的一道隔夜菜。要不是父母执意留在老家过年,我甚至都不想再凑热闹,跟万千个同乡抢票回故里。
春节几天,雷打不动的是串门走亲戚,除了一顿接一顿胡吃海喝,就是昼夜搓麻。本以为回到故乡能睡个安稳觉,不成想,常有“哗哗”的波涛声袭到枕边,还以为是毗邻大海而眠,浪花朵朵,断断续续,时而高涨,差一点就溅湿了我的床铺。我跟母亲抱怨,她说乡下现在时兴这个解闷,劝我也学学搓麻,不然过节会很无聊。印象里儿时的春节,大家都是围炉畅谈,聊一年来地里的收成和庄稼的长势,故乡老年月里的旧人旧闻。坐在一旁的我,听得如痴如醉。即使亲戚上门拜年,主家安排一桌“四色牌”,无论输赢,客人到了晚上八九点钟也会主动散场休息。不像现在这样,整个村子家家搓麻到午夜,村上村下波浪汹涌。
这种陌生与疏离,让我特别恐慌,就像一个局外人被挡在村外。百感交集下,我试图用走路,来重新与故乡建立关系。
不管是站在田埂上远望,还是亲近村子的一户户院落,我肯定:“这不是我的故乡。”一栋栋楼房被后面的房子推推搡搡,有些已挤到了昔日的良田里,精致的双层小洋楼撑起了这座村庄的“繁华”,它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你:不差钱。要不是一两户未育儿女的人家依然住着旧时瓦房,我甚至怀疑儿时的我是否曾在这个村落疯玩过。打谷场没有金黄草垛,没有躲猫猫的女孩,没有滚铁环的男孩,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横竖躺着几辆轿车,石磙蜷缩在枯草乱枝里,像个被遗弃的孤儿。几口池塘覆满了各色塑料垃圾和水草。早些年,年关将至,村民们一起在塘里打鱼,按户分鱼,那时池塘边聚集了围观的老少爷们,欢笑声犹在耳畔乱窜。田塍里的良田,不少都荒着,显然四季都未曾下过庄稼。三伯说,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都出去搞大钱了。平日里,村子哪像过年这么热闹,寂静得连条狗都懒得叫一声。
路上,撞见儿时的一些个伙伴,被问到的第一句话总是:“你一年能搞多少钱?”除了钱,似乎再无从可谈。见到一些长辈,上前跟他打招呼,他第一句回你的就是:“搞大钱的人回来了。”走在村子里,尴尬就像凉风在房屋和光秃的树木间挤挤迫迫乱窜,吹得人瑟瑟发颤。
阳光稀薄地敷在房屋和树木上,滑落得都快没了。快到午饭时辰,站在远处的畈上望向村庄,左等右等,始终未见炊烟。昔日里,袅袅炊烟是线,缝起“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乡村时光。而今,不少人家已经弃柴废灶,改用煤气烧饭。炊烟再也不是村庄的根了。
我竭力搜寻与这座村庄的关联。晃荡着转到村前那条经流不息的河道,水干了,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深坑,几条采砂船突兀地戳在那里,颇有占地为王的霸道。记得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家里的那条狗默默跟着我走过了长长的田埂和这条河道,我喝它滚回去,它蹲在河道这边,直勾勾望向河道那边的我。而今,老狗早归西了,想不到那竟是我和它的最后一次别离。这次,我在村里晃荡,一条条狗看见我吠个不停,一准儿把我当外乡人了。也难怪,村子里认识我的年纪稍大的长辈都去了,后辈们大都不认识我,这里早没了我的天地。
杜诗里说“故人日以稀”。在故乡,“日以稀”的何止是故人?年少时,我们的目光总是热衷于远眺而吝啬于回首;成年后,当我们回望时,故乡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故乡——“它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我想,总有一天,我对故乡的情感会降格到类似于怀念一个嫁给了情敌的姑娘。
春节过后,一个个杂沓数日要回城了,村子复归沉寂。走出村口时,故乡能被我感知的气息越来越稀薄了。我发现,原来,我日夜怀念的,只是旧日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