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茹出门还习惯背着双肩包。
编者按
去年8月,“抄袭门”事件将北大历史系女博士于艳茹置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从人人羡慕的北大博士,到被指控为一名抄袭者,于艳茹,至今都无法接受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
今年1月9日,于艳茹终于等来了最爱的母校给予的结果,原本以为可以为其平反的母校,给出的结果让于艳茹更是感到不公。北大通报撤销其博士学位,这一结果也让她再度引发公众关注。
如今,北大公布处理结果已过半年之久,于艳茹如今的生活怎样?对于未来,她又该何去何从呢?近日,本报记者独家采访了于艳茹,并对此事件进行了进一步追踪。
□ 见习记者 张明芳
“不禁想起两年前的此时此刻!”在于艳茹发布的104条微博中这样写道。
那天是2015年7月15日,北京大学毕业典礼。
北大官方微博发布了几张照片,身着红色和蓝色学位服的研究生们在《燕园情》的歌声中驻足凝视。北大送上祝福:愿毕业生们都能拥有“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的家国情怀,坚定前行,寻找生活的答案。于艳茹转发了,并附上上面那句话。
两年前也就是2013年的毕业典礼,于艳茹也是其中一员,她和照片中的学子一样,眼底饱含着对母校的依恋。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的母校对簿公堂。
风 波
2014年8月17日晚上,《国际新闻界》的公告发到于艳茹邮箱。公告内容大致是于艳茹发表在该杂志的论文涉嫌抄袭。次日下午1点多,于艳茹才看到。
“不是单独发给我的,而是群发的,收件人当中还有北大历史系和社科院。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于艳茹用“缺席审判”来描述当时的处境。
一篇发表于2013年7月份的文章为什么突然被指抄袭?公告中并未要求于艳茹对杂志社作出解释和说明。于艳茹主动打电话给《国际新闻界》,但没有人接听。
随后她向北大和社科院的导师都做了口头的说明解释,导师们也对她进行了口头的批评教育。“我们当时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就在事发前几天,于艳茹在研究所里做了学术报告,老师同事们纷纷提问、反响热烈,她还沉浸在那种只有学者才能体会的幸福感中,“觉得自己的学术前途一片光明,并暗下决心要加倍努力。”
然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8月23号那天是媒体开始轰炸的日子。”于艳茹记得很清楚。“北大”“女博士”“抄袭”这几个关键词加到她头上,让她不可避免在事件发生后成为“焦点”,曾经学过新闻的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新闻”。随着第一家媒体曝出此事后,多家媒体开始不断转载报道,“一打开电脑,到处都可以看到关于我的新闻。”而这些新闻无一例外,没有采访当事人。于艳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别人对自己评头论足,被认为是“学术混混、学术腐败”。
“学术腐败?!我一个穷学生怎么就成了学术腐败的例子?”于艳茹认为这个帽子扣得很冤。
刚开始是无人采访,而到后期则演变成了不愿面对媒体。“这主要是因为媒体轰炸给我造成了心理阴影,以及北大校方要求我在他们没有发布公告之前,自己不要面对媒体和公众作解释。”
于艳茹选择独自默默接受这一切,那段时间不吃不喝不睡,体重三天内减了5斤,她没有掉眼泪,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脑屏幕。“那种感觉非常奇怪。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全世界的敌人,而媒体要用文字将我‘赶尽杀绝’。”于艳茹这样描述道。
“真没想到一块‘石头’会激起千层浪。”于艳茹口中的“石头”就是《国际新闻界》公告中提到的抄袭论文《1775年法国大众新闻业的“投石党运动”》,发表于《国际新闻界》2013年第7期,被指抄袭的论文则是美国历史学家Nina R. Gelbart的论文《"Frondeur" Journalism in the 1770s: Theater Criticism and Radical Politics in the Prerevolutionary French Press》,发表于《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1984年第4期。
记者仔细比对了两篇文章,发现前者某些段落是从后者中翻译而来,其中也不乏一些史实性的资料。前者的注释中也注明了后者。于艳茹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一篇知识介绍性的文章,她并没有把它定位为一篇学术论文,在她的文章摘要里有“新研究表明”这样的表述,并且在她的文章开头有两处引文注明了原文信息。“如果是故意抄袭,一定会屏蔽这篇文章,怎么还能提供出处?”那么一个历史系博士为什么选择在新闻学专业杂志上发表这样一篇论文呢?于艳茹解释,是“想给国内的外国新闻史送去新鲜的史实”。
因为自己本科曾经学习过新闻, 她发现外国新闻史的教科书上涉及法国大革命前的大众新闻业只有简单一句话:“旧制度时期的法国新闻业处于严格的书报审查制度之下,因此在1789年革命前没有发起过对旧制度的攻击。”但她查阅的资料却表明,这个判断是不准确的。她说,正因如此,她写了那篇《1775年法国大众新闻业的“投石党运动”》。
然而于艳茹并没有否认自己对《国际新闻界》杂志的定位理解存在偏差。《国际新闻界》是由中国人民大学主办的新闻传播学综合性学术月刊,主编陈力丹。2013年1月,于艳茹通过电子投稿系统交稿。3月18日,她收到《国际新闻界》的电子邮件用稿通知。
2013年7月23日,《国际新闻界》第7期刊登了于艳茹的文章。而文章发表1年之后,有人举报到杂志社,称这篇文章属于抄袭。2014年8月17日,《国际新闻界》刊登了《关于于艳茹论文抄袭的公告》,并向读者致歉。如今,记者在知网上已经搜不到于艳茹的这篇文章了。
支 柱
把博士学位说成自己的精神支柱,于艳茹并非言过其实。如今已是36岁的她本科毕业于辽宁大学传媒学专业,本来打算像父母一样从事新闻工作,在后来的学习过程中她对世界史产生了兴趣,便跨专业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世界史专业硕士研究生,很多同学不理解她为什么选择这么冷门的专业,认为她是“弃明投暗”。“反正我的选择一直让人瞠目结舌。”于艳茹笑着说。
硕士毕业后,她来到辽大编辑出版专业任教。然而,她一直心系世界史研究,而短短两年时间被安排教授六门本科课程,也让她对自己的科研前途感到迷茫。因此2008年她准备了一年的时间,考上了北大世界史专业的博士,而此时她就要面临继续工作还是离职读博二选一的抉择。
“我已经暴露自己学术上的‘野心’了。”于艳茹开玩笑说。所以最终她决定交了两万四千元的违约金选择去北大读博。
事实上,当时家人对她这个决定有些担忧:丢了一个比较安稳的工作去读博,读博出来还要继续找工作,女孩子这么大还没有男朋友,又变成女博士了,个人问题岂不是更难解决了?然而于艳茹对学术理想的坚持最终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同时女儿能一下子考上北大的博士也让父母感到骄傲。
2008年,于艳茹进入了北大历史系世界史专业博士研究生,主攻法国史。
北大历史系对博士要求严格。博士一二年级的时候要进行中期考核,有些学生因为没有通过考核而被开除。据于艳茹一位博士同学介绍,北大博士研究生学制是4年,但历史系按时毕业的在三分之一左右,于艳茹是读了5年毕业,也有人读到8年,但是这和世界史研究特点相关,世界史很多研究要去国外搜集资料,在国外会花费一定时间,自然会延长在读时间。
于艳茹在北大历史学系读博遇到的首要问题是法语。研究法国史必须学法语,北大历史学系也要求博士生在修英语课的同时掌握一门二外。29岁,别人博士都已经毕业的年纪,于艳茹开始学习法语。
刚读博士时于艳茹压力很大,感觉无路可退了,于也是铆足了劲儿学习。“自己放弃了那么多东西来读博,不能混呢!”
博士期间于艳茹“活得很累”。她选修了北大的法语课程,一年之后通过了大学法语四级考试。当时的她还与出版社签订合同翻译法文书籍。近期她刚刚完成校对的两本书就是在博士期间完成初译稿的。
而对于博士论文,她刚入学时就已经有自己的想法,考虑有传媒的学习背景和工作经历,决定从书籍出版史的角度研究法国启蒙运动,研究启蒙运动是如何传播的。2010年3月,她启程前往法国进行了为期11个月的游学。在法国期间,她的博士论文选题逐渐明确。
后来于艳茹又去美国学习了三个月,在那里她查阅了大量的学术资料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做积累。
在2012年时她成功发表3篇历史学学术论文,已经超过了北大对博士毕业所要求的2篇学术期刊论文发表量。2013年,于艳茹的博士论文在答辩中获得全票通过。
噩 耗
于艳茹口中的“8·17”事件发生后,对于外界甚嚣尘上的报道,于艳茹选择了沉默,“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等待,等待北大对我进行公正的调查处理。”
直到2015年1月10日,于艳茹吃完午饭,在某网站上看到了北大通告撤销其博士学位的决定。“当时家里有个亲戚打电话过来,说下午4点多的时候央视新闻中播了这个消息。”于艳茹清楚地记得那天。
北大通报指出,“世界历史专业博士于艳茹发表的论文存在严重抄袭,决定撤销其博士学位,于艳茹承认抄袭事实。”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于艳茹用“震惊、愤怒、伤心和屈辱”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北大在作出决定前没有给我申辩的机会。”这个消息如同一个噩耗让她措手不及。有一点最让她震惊,“我本人从未承认抄袭,却在北大通报上被承认抄袭了。”于艳茹强调在提交给北大的三份书面说明和约谈中从未承认过抄袭。
《国际新闻界》主编、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陈力丹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北大处罚过重。
而在中国政法大学教授、中国行政法研究会副会长刘莘看来,这是一个“不正当连接”的问题,于艳茹的博士论文是没有问题的,“被指抄袭的这篇论文根本不是申请博士毕业论文答辩的必要要件,因为她已经超额完成了北大对博士毕业所要求的2篇学术期刊论文,而且这篇文章是待刊论文,当时还没有发表,是不应该算在内的。”刘莘举例说,就比如交通违规了,学校因此而拒绝给你发毕业证是一样的,二者不具备相连接的根据。
2015年4月4日,“学位授予与学位撤销中的法律问题”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法学院举行。专家们认为,面对因学术不端而造成的学位撤销现实,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和公正的程序,惩戒学术不端的大棒很有可能打在不该打的人身上,而那些该打的人却没有打上。具体到于艳茹博士学位被撤销一事,大多数专家认为北大对其处理过重。
1月10号当天,之前从来不用微博的于艳茹开通了微博,于当天17:22发布了第一条微博,否认自己承认抄袭,表示未收到正式的书面通知,将向北京大学学生申诉处理委员会提出申诉。
于艳茹在1月31号的微博中公布了北京大学学位委员会关于撤销博士学位的决定,并留言“苦读半生,没家没业,却因为一篇发表于毕业后的业余作品而被夺去了生命中唯一的精神支柱。”
阴 影
用5年刻苦努力换来的博士学位转瞬之间没有了,于艳茹无法接受,同样无法接受的还有她的父母以及朋友。
一直以来富于理想又有主见的女儿是父母的骄傲。“博士学位被撤销,对我父亲的打击比我自己还要大。”于艳茹永远记得收到学位撤销决定后,父亲号啕大哭的样子,一个62岁老人难以抑制的哭泣。
自从“8·17”事件发生后,父母经常坐着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往返于辽宁和北京之间,老两口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们唯一的女儿。
2015年1月23日,由于内心苦闷无法释怀的父亲写了一篇文章,被于艳茹发表在自己的微博中,其中讲道:2013年6月,我们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专门从东北赶到北京,在北大静园的草坪上,亲眼见证了女儿穿上博士服、戴上博士帽的幸福时刻。穿着各式学位服的毕业生们在一起欢乐地拍照留念,我和老伴站在远处瞪着两双老花眼,寻找着哪一个是我们的艳茹,泪水模糊了我们的视线……
而就是这个幸福时刻却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于父表示绝不相信这是事实:艳茹从小品学兼优,小学入团,高中入党,每个时期都是尖子生,她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而是一个对学术孜孜以求,对名利不为所动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品学兼优”也是同学对她的评价,于艳茹的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硕士女同学提到,当初入学考试,跨专业的于艳茹以全专业前三名的成绩考进来。
无论是在课上讨论还是在课下学习,她都是非常积极用功。她的硕士毕业论文还拿到了优秀论文。“当初得知她要考博,我们也很支持,因为知道她肯定是在全面衡量之后作出的决定。”虽然也为她放弃教师的工作而感到可惜。于艳茹的这位女同学曾经也是一名老师,如今已经拥有一个快上小学的女儿。
“如果不发生这件事,现在的她应该出博士后流动站,去研究所或某所学校了吧。”女同学说。而记者找到于艳茹的一位博士生同学,他对此事件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对事件的来龙去脉我不是很清楚,但看到网上对于北大的处理有很多不满的声音,我还是希望北大能够作出决定之前有足够的依据。”
在他看来,于艳茹的学术功底很不错,“一起开会的时候她经常会提出一些非常有水准的问题,如果不是世界史研究有一定的积累,是不可能做到的。”
等 待
对文章是否抄袭的质疑声还在继续,然而北大的决定已经发布,于艳茹向北大学生申诉处理委员会提起申诉。
2015年3月17日北大官方微博公布了《关于于艳茹论文抄袭事件相关处理情况的说明》:申诉处理委员会认为,北大学位评定委员会《关于撤销于艳茹博士学位的决定》事实清楚、适用依据准确、程序规范,决定维持原处理决定。
于艳茹对此表示绝对不能接受。随后她向北京教委申诉,关于要求撤销北京大学撤销本人博士学位的申诉,教委答复不予支持。
2015年7月17日,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受理了于艳茹诉北京大学学位纠纷一案。她的微博最新一条更新就是这条海淀区法院官方微博发布的消息。目前案件正在等待开庭。
记者致电北大党委宣传部,对方表示3月17日北大官方微博已经对于艳茹事件作出回应,关于记者希望进一步采访学位委员会委员的询问,对方表示不方便接受采访。
如今的于艳茹尽量让自己恢复到平静的生活,仍旧在社科院博士后流动站工作,每周二去一天,参加一些学术讨论会。平时就在家里翻译一些外文书籍,没事的时候喜欢翻一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术书籍,“喜欢沉浸在这些史学著作中,这样内心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与平静。”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今年7月份她就可以“出站留所”,于艳茹想象自己最终会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人文学者,正式展开她所热爱的学术生涯。
而如今一切好像都被打乱了,“被北大撤销博士学位之后,主要忙于维权,这段时间要花80%的精力在学位纠纷一事上。间歇中完成签约的两部译著的校对工作,写出站报告。”
让记者讶异的是,她学的是世界史专业,现在居然对于自己的事件涉及的法律问题有着较为深入的认识,并且会在谈话中经常使用法律名词,她形容自己一年的时间“从深居简出、涉世未深的书呆子变成了四处奔波、饱尝艰辛的维权者。”
对于事情的未来走向,于艳茹表示无从把握。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若想延续我的学术生命,就必须拿回我的‘营业执照’——博士学位。”
于艳茹的微博签名是:脚踏实地,仰望星空。她其中一条微博中分享了北大宣传片《星空日记》并留言:我也想去摘星星,请母校把梯子还给我。
如今的她,偶尔也会翻一翻当年的博士毕业照,照片中的她笑靥如花,满面红光,在草地上或坐着或趴着,她说她只是太累了,想放松一下。图书馆一角的毕业墙上贴着她的小便签:北大 2013 爱你一生 R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