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枫
一直认为,夏天是春天前世的眼神,深邃旷远的视线之外,总是漂浮着少时流年的细密光影,缱绻,浓烈,挥之不去。然而,那些明媚的记忆大多萌发在晴朗的夏夜,盛开在星星和月亮的周围。
夏天最生动的部位是夜。我喜欢的夏夜,与城市无关。城市的夏夜,常常与躁动、暧昧、喧嚣纠缠不清,是我避之不及的。每当夜幕徐徐拉开,站在CBD高楼的一扇窗口,仰望苍穹,天幕上大多是一片空洞昏暗的红褐色,像一块还未退热变凉的钢板,失望之后便是惆怅。再俯视周围的街景,纵横交错的霓影拼织出炫酷壮观的“十里长河”,可那是灯光密布制造出的“星光”效应,缺少了几分灵气。
想看星星,推窗都不知望向哪里,这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一件憾事。难怪一个作家朋友慨叹: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仰望星空”的记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只是课本中的句子。
童年,没有星星可数是可悲的。许多城里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些。相比之下,乡下的孩子就要快乐得多,幸福得多。特别喜欢那些被风吹皱的夏夜,月亮,星河,蛙鸣,萤舞,晚风酥酥,禾香飘飘,我们一帮不谙世事的小孩,在星光流泻的大地上无忧无虑地撒欢奔跑,笑声氤氲,不经意间,轻轻坠落在草尖栖息的露珠上。
月亮和星星总是最亲近乡村和泥土,它们总是最早洒满乡村的天空,最早照亮乡村的田野和院落。夜上浓妆,三两只归巢的麻雀打着饱嗝,穿过悄悄逝去的酷热,栖息在屋前的刺槐树上。庭院里的栀子花飘逸着淡淡的清香,蛐蛐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和不远处荷塘里的青蛙一唱一和,菜地里“啾啾”鼓噪的虫鸣此起彼伏。这个时候,月光,像巨幅的白色绸缎轻柔地铺展在温热的大地上。星星,密密匝匝,晃晃悠悠地倒悬在水波间,像一群荡着秋千的孩子。草丛里,数不尽的虫儿低吟着土生土长的惬意,村东头的盲人大叔又吹响了那枚横笛,刹那间,一曲曲原生态的乡村夏夜小调,醉了星星、月光和夜空。
晴朗的夏夜当是数星星的季节。眨着眼睛的星星,是每个孩子的童话。大人们吃完晚饭后就去晒场乘凉,我们一群小屁孩儿多是聚在一起捉青蛙,或者带上玻璃瓶和网兜捕流萤。一阵热热闹闹、叽叽喳喳之后,伙伴们像约好了似地坐在草地上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不对,十颗、二十颗……”星星似乎总喜欢跟我们开玩笑,挤弄着眉眼,鬼鬼地笑,迅速地出现又迅速地隐藏再又探出脑袋,古灵精怪的,它们真是一群孩子呢,调皮得不得了。“平哥哥,这些星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兄妹吗?”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可儿眨着扑闪扑闪的眼睛问我,“可儿,一个家里没有这么多兄妹的,我猜它们来自四面八方……”星星是数不完的,大人们总在我们意犹未尽之时唤我们回家,不安分的我,常常在父母睡下之后,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对挂在窗口的星星吐舌头、扮鬼脸。屋外一片静谧,月光下只有花开的声音伴着父亲香甜的鼾声。什么时候睡去的,我不得而知,反正嘴角边挂着笑意。
有星星的夜空是幸运的。一个远在澳洲的朋友来信说,在悉尼看不到星星,那里的灯火,夜夜辉煌。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遥望满天星斗,并且对星空不再充满好奇了?”“上一次看星星还是什么时候?”……朋友的提问让我惊觉,这些年的夏夜仿佛都在虚度。儿时的伙伴,有几个还能记起那些数星星的美好瞬间?那些一起掏过鸟蛋、抓过泥鳅、打过猪草的伙伴,相遇后生疏了不少,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那些和星星有关的夜晚?
冥思苦想的时候,莫名地想起杨德昌导演的影片《一一》。那个天真无邪的八岁男孩洋洋对死去的婆婆说:“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也许生活不断制造的困境,最终会悲哀地消耗掉一个人身上那股天然的生命力和美好。当世界被一种纯粹的东西充斥时,其实也就宣告了这种东西的随之消失。比如那久违的星光,要不是被朋友提醒,要不是刺目的长长灯河,把夜色装扮得失去了性格,我是压根儿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的,更遑论它的春华秋实。
此时此刻,站在这城市夏夜的一隅,如果能够借我一夜繁星满天,真想与儿时的伙伴们相约,重新找回那个“带月时闻山鸟语”的美好,以一只夜莺的姿态,站在夜的枝头,看星星、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