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支开叶
小时候,我是一个现在人称为学霸的人。不仅学习成绩特别突出,而且身为班干部、团干部的我常常参加学校举办的各种活动,可谓是出尽风头。
初中毕业时,班主任拿着保送北京青年政治学院的名额做家访,建议我上这所学校。结果,我不仅不领情还很牛气地告诉他:“我要读高中,然后考大学!”父亲母亲对我的态度不置可否,不做评价,于是我就怀着极高的心气读高中了。
由于对课程的学习驾轻就熟,我就有了大量的时间进行大量阅读。我的阅读书目中,除了母亲节衣缩食给我订阅的大量的、各种各样的刊物报纸外,还有父亲帮我借阅的名著。因此我似乎成了一个文学青年,萌生了我那时候的理想:成为记者,做一名无冕之王。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时,我顺理成章想分到文科去。这时,一贯看似百依百顺于我的父亲说话了:“学理科”。父亲突然这么坚决、这么简短地给我命令,我先是不解,后是愤怒:父亲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糊涂”呢?顿时,那些描述代沟的作品出现在我脑海中,从未想到过的代沟怎么就摆在了我的面前?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反正“文思汹涌”,不着边际,最后就开始叛逆了。
我怒气冲冲地找到我的班主任,告诉他:我要学文科!班主任老师平静地、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同意,不过你父亲的意见呢?我义愤填膺地控诉了我父亲的决定或命令,等着老师帮我一把,支持我学文科。结果班主任老师没有丝毫犹豫地、却仍然笑眯眯地说:你还是听你父亲的吧!令我大吃一惊。
我实在是着急了, 就跑去找校长。要知道,这是事关理想的问题!然而,校长的回答和班主任如出一辙!
我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奈、愤怒到了极点!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阻止我学文,为什么要让我的理想破灭?!我也很疑惑,他又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轻描淡写就让校长和班主任都站在他那一边,反对我,尽管班主任和校长都很尊重他,但那一刻起我暗暗恨上他了。
我带着满腔的怨气别别扭扭进了理科班,开始没日没夜地与数理化展开搏斗。文学梦暂时搁置一边,但总是影影绰绰想着有朝一日能实现梦想。
父亲那时是教授,教生物学。而他平日总是随身带着针灸包,看到有人需要,他就出手针灸,效果都不错。在我的记忆中,来找父亲的人总是高高捧着他,充满感激,总是说在大医院已经输液了,还是嗓子疼,让他一针就扎好了。在我们当地,“支老师针治扁桃体炎”是很有名。
就这样终于熬到了高三,临到填写高考报志愿时,父亲再一次施展了家长的权威,他平静却又不容反驳地告诉我:全部报考中医学院,但不许过长江!
我没有“反抗”,一来深知在父亲认真起来的时候,我拗不过父亲,二来,我其实有些被父亲洗脑了。父亲没事的时候,总爱给我们摆谱,说我们家祖上业医,每日里门口车马不息,最辉煌的时候,厅门高悬七大块牌匾,十分荣耀。过往的重要人物,首先拜访县太爷,之后就要拜访我们家。
每到过年的时候,父亲母亲总是因为买鞭炮的事情拌嘴。父亲到那个时候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总想方设法多多买各种各样的鞭炮,说往日家里富有的时候,过年都是用几大笸箩搬着去放炮的,连女人们都要上手放鞭炮。母亲总是反唇相讥,说你有本事回到那个年代放炮去,现在得照顾嘴巴。父亲就很泄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有时候,父亲对着上门求医的人,讲解一会医学道理,什么“人参味甘,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荣养卫”,什么脾胃乃后天之本,什么此经彼经,什么穴位,等等,不一而足。
我们病了的时候,他总是高喊“饥饿疗法”;看完电影出场子的时候,他总是停在门口,让我们咳嗽几声,揉搓后头部和前额,之后才能出门。
他也因为仅剩的“灵药”被母亲好心施予人后而愤怒和痛惜。缘由是家中仅剩一小瓶“灵药”,因为处方缺失没办法再复原。为此他费尽周折去家里的旧医书里找“灵药”处方,终于找到后发现缺失数味药物,千方百计补遗而不遂,十分遗憾。据母亲描述,她把“灵药”洒在了一个肚子溃烂、臭秽不堪、被诊为不治的好友病患的溃烂面上,不过几天就收口全好了。他经常翻看一些发黄的、快要飞散的医书。他还试图出版一些老医书,结果失败了。
在他订阅的医学杂志中,有一次他发现上海出版的一本杂志中有“支敏中”作者,还怀疑有人将祖上的医籍拿出来发表了。顺便他又讲起了家里医书被盗的故事。他讲过家中业医的起源。我们祖上少负奇才,无奈未至弱冠之年,父母同日双亡,同日一出两个灵柩,经历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城内名医连氏老先生悯其不幸,又爱惜其才,遂招为婿。从此开始以医兴家,成当地名医。
他讲过家中几代人业医的轶事;他讲过家中的供奉;他也讲过家道的败落,是因为有七个人吸大烟。父亲说他当年考大学报考的也是医学院,然而是因为“服从分配”,才上了山西大学生物系,从此与正式业医无缘。于是,我如父亲所愿,上了医学院。我这时终于知道,“理工农医”是一个类别,如果学了文科,就考不成医科院校了。父亲其实早就想好了。
直到现在,我是一名医生,已过不惑之年。经过了许多人生的风雨,接受了几多生活的磨炼,看过了世事的起落跌宕,我终于认识了医生这份职业的价值,知道了这份职业的凝重与神圣。
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亲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富足、快乐、美丽、健康、美满,他用祖先给他的智慧和他骨子里的执拗,不遗余力地把我领到了学医路上,让我不知不觉地享受到他给我的庇护。
父亲骨子里的正直与刚硬,与他外表的儒雅或懦弱,浑然天成。他也有机会成为一方长官,但因为他的正直似乎不会变通,这种机会与他擦肩而过。而他没有半点后悔之意,他说:“我没有吃铁的嘴、屙钢的屁股,不办!”他看似清贫,却什么也不缺。他常说:“我除了有福气,什么也没有。我受祖上荫福!”他的这种不为外物役使躯体,似乎无师自通于为医者历来所通的“格物致知”。
想起当年父亲的苦心,我充满感激。有时候我故意“抱怨”父亲,说我就是因为父亲的“自私”,让女儿完成父亲未完成的愿望,才走上学医之路的。父亲笑一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祖气。你现在学医的灵气和别人相比,还用我说什么。”
说起当年考学不让我过长江,他也一笑置之:“你应该知道了异法方宜。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北方人,你能掌握多少南方的底蕴?但现在你想去哪就去哪,管不了你。”父亲看似年迈了,脑子一点也不老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