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陶咏白
■ 访谈、整理人:本报记者 刘霞
关键记忆
很多搞女性艺术研究的人都纷纷离开了,我还在坚持。在一次会议间隙,有个女艺术家说,只要陶老师戳着,我们就有信心!这话让我很感动,也觉得责任很重。前几年,在南京的展览会上看到一幅从屋顶倾泻而下的水墨画,我很欣赏,后来听说作者是个女画家,我激动得要命,回到北京就去找她。像这样的女艺术家,我会不顾一切去追寻。
用脚“跑”出来的中国女性绘画史
我原是教文学的教师,“文革”后,我当了多年美术研究所资料室资料员,看了很多艺术期刊啊、书啊。发现上世纪30年代中国的油画形式多种多样,与我们上世纪50年代以后只重写实的主题性绘画的面貌完全不一样,引我好奇,让我思考,当时没有人写过油画史,我就想试着写一本油画史。经过十年的努力,1987年我完成了《中国油画 1700—1985》。在采访收集整理这段油画史的过程中,看到有不少女画家的作品让我吃惊和喜欢。像潘玉良、关紫兰、梁白波、周丽华她们的艺术水平与同期的男画家水平相当,甚至有自己的风貌,但是我问身边搞专业油画或美术研究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她们,我心理不平衡,觉得不公平。我有一种使命感,一定要写部中国女性绘画史,给后人留下一份可参照的依据。如果我不去挖掘女性艺术家历史,那谁去做?
但是写史不是这么容易的,要先搞懂什么是女性史、什么是女性学。20世纪80年代末,我恶补了几年,找到看问题的角度、立场。20世纪90年代,我转入“女性绘画史”的撰写和女性艺术的评论。后来就和李湜合写了《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这本书于2000年出版。可以说,里面很多资料都是用脚“跑”出来的。我搞研究主要就是访问活着的人,找第一手资料。像这张20世纪30年代的“中华女子书画会”成员合照的照片,为了了解这张照片里面的人,我特意去了上海。到美协、档案馆去找,人家根本不知道。多次的失望,多次的陷入线索切断的困境,真是大海捞针啊!后来终于找到了照片中3个当事人——顾飞,她是黄宾虹的女弟子;吴青霞,她善画金鱼;樊诵芬,爱好昆曲的老人。
从这三位当时已80多岁高龄的老人嘴里,我终于知道了这张有几十位女画家的照片后面的故事:为什么陆小曼没有来拍照,是因为她抽鸦片早晨起不来;其中有张大千的红颜知己李秋君,是怎样的一位大家闺秀;有画会的主创者冯文凤是位大享的大老婆,她带着其夫的小老婆一起来参加画会,为的是能得到更多的经济资助……这活生生的史料是任何书刊上得不到的。照片中的人都已作古,被访的老人今天也已不在了,我深感什么叫“抢救史料”。
樊诵芬老人有3本中国女性书画会出版的画册,其中有书画会成员的许多信息。当时我没有录音机,也没有照相机,只能拿一支笔去采访。要复印很困难也很贵,我本想借去看然后写下来。老人都同意我拿走了,但就在中午我在饭店吃饭时,她两个女儿追出来找到我说,“这是妈妈留给我们的宝物,不能被别人拿走”,硬把画册要了回去。我当时就像被挖掉了心这种感觉,到手的、特别渴望的材料被拿走了。后来老人家临终前看到已经出版的《失落的历史——中国女性绘画史》了,让她们一定要支持陶老师。老人去世后,她女儿觉得应该还她妈妈的愿望,给我寄来了复印件。但为时已晚,只待以后重新修订时用了。
我访问她们的时候已60岁了,现在我也快到80岁了。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找人赶紧把20世纪80年代第一批中国培养出来的女画家像赵友萍、邵晶坤、庞涛这些都80多岁奔90岁的老女画家采访一下,历史要抢救,可惜我自己身体不好干不动了。你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找到了3个当年书画会的成员,大家都不知道这张照片里都有谁,都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谁是骨干。这段历史就难搞清楚了。我希望有年轻的志愿者来抢救建国初期的这段历史,否则又要被埋没了。
看到年轻女艺术家的成就,打心里爱
1995年世妇会后,大家都有一股热情。我也和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同事禹燕和罗丽一拍即合成立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女性文化艺术学社”,这个还是经过正式报批的。我们一开始就弄了一个很像样的论坛,是1995年6月18日举办的“女学者论武则天”,请了北京大学、中国社科院的一些专家。当时我们学社名声很响的。后来,很多搞女性艺术研究的人都纷纷离开了,我还在坚持。在一次会议间隙,有个女艺术家说,只要陶老师戳着,我们就有信心!这话让我很感动,也觉得责任很重。记得有次开会见到一个朋友,她有点吃惊地问我,你怎么还在做女性艺术?我确实一直在做,干嘛不做?只要是女艺术家需要我,我都尽力去帮。
我做女性艺术研究,总是从总体上去把握,摸清发展的脉络、梳理女性艺术发展史。从1990年为《中国当代女画家》大型画集写的两万字的《女儿国的圣歌》,到1998年为《世纪-女性》艺术展画册写的《与世纪同行——中国女性艺术的历史足音》,再到2008年为《进行时-女性》画展写的《进行时·女性艺术——从女性的“自觉”到人的“自由”》,基本每一时段我都会写一篇对该时期的梳理文章。所以我一直都在捋历史。
同时也努力去发现女性艺术家新秀。前几年,我在南京的展览会上看到一幅画,从屋顶倾泻而下的水墨画,哎哟,这么大气势,太棒了,我很欣赏,后来我听说,作者是个女画家,而且还瘦瘦小小的,我激动得要命,回到北京就去找她,才知道她叫冰逸。2010年中国妇女博物馆要搞一个女性展,让我来搞,我就叫冰逸来,并请她拿出这幅画。像这样的女艺术家,我会不顾一切去追寻。看到年轻人的艺术成就,我经常兴奋得不能自控,打心里不自觉地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从来没有私利心,只要她们成功我就高兴。
就像现在给《新女学周刊》“艺苑映像”这个专栏写稿子,其实我很忙,年龄也老了,可以不承担,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阵地,有了这个阵地,很多女画家可以在这里发声、表达,所以我也不忍心不做。我尤其想把年轻的女艺术家推出去。虽然每篇稿子仅有七八百字,但我都是尽心尽力去写的,很多人我都亲自去采访了才写。如果是偷懒我大可以写那些历史上的老画家,这些我都很熟,也会很精彩,但我不会这样做。
最近,我在策划一个中国女性艺术30年的研讨会。现在,艺术批评界对“女性艺术”与“女性主义艺术”还有很多不同观点。这一次讨论肯定对这两个概念会有所争论。期待大家辩论清楚,有些人觉得女性艺术是很无聊的,只关注女性自身的体会,我认为女性艺术的含义更加广泛。1998年,我们在世妇会的影响下结合《世纪.·女性》艺术大展搞了一次 “文化变迁中的女性艺术和艺术女性”研讨会,即将举行的这次研讨将会是20年前研讨的延续。我很欢迎大家来争辩。我认为,中国的女性艺术从“小我”的女性自觉正在走向“大我”的人的自由。很多展览还是强调女性的自身体会,是“小我”的,而我关注的是大气的,走向社会关注的“大我”。所以我认为,性别不是决定艺术成败、优劣的原因,艺术创造是不受性别限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