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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教授》一书所呈现的是那些教授们相信普遍存在,然而却未得到承认的经验。这些个性化的经验汇集到一起,反映了一个广泛存在的事实,那就是学术界在工具主义和效率文化的流行下遭遇了巨大的压力。学者们不是太懒惰,而是太勤奋;他们不是走得太慢,而是步伐太快。然而,这种勤奋和效率之于学术而言,却有害无益。
■ 章梅芳
年初,有位教授在我们的微信工作群里转发了一本书的书讯,名为《慢教授》(广西师范大学2021年1月版),单看标题就很吸引人。只是年底大家都忙,回应的人并不多。有趣的是,几天后,我的一位研究生到办公室来找我,说:“老师我要送您本书,您抽空看看。”我接到手一看,居然就是这本《慢教授》。转发书讯的教授和送我书的学生,大约都知道我们这一年有多忙,认为我们是时候该静下心来,安静地读书写作了。
《慢教授》的作者是两位女教授,就职于加拿大两所不同大学的英文系。书的写作风格介于学术文本和大众文本之间,每章都有引经据典,但行文却相当通俗流畅,很多地方展示了作为个体的经验体会。正如两位作者所言,个体故事以复数出现,就是数据。她们显然试图实践女性主义的基本主张之一——“个人即政治”。为此,我觉得即使她们不那么引经据典,仅是个人站出来诉说自己的故事,同样也可以体现这本书的长远价值。
学术界工具主义和效率文化的流行
书中所呈现的是那些我们相信普遍存在,然而却未得到承认的经验。这些个性化的经验汇集到一起,反映了一个广泛存在的事实,那就是学术界在工具主义和效率文化的流行下遭遇了巨大的压力。学者们不是太懒惰,而是太勤奋;他们不是走得太慢,而是步伐太快。只是,这种勤奋和效率之于学术而言,却有害无益。我想,对于身处高校从事科研教学的大多数学者而言,读这本书多少会产生些许共鸣。
诚如两位作者在书中所言,在普通公众的想象里,大学教授是特别悠闲的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不用过早九晚五的生活。然而,正如书中的调查数据所揭示的,大学教授的职业压力十分大。事实上,弹性的工作时间并不意味着悠闲,他们恰恰是无时不在工作的人。现实中,寒暑假于教授而言也不是放松的时光,相反他们往往寄希望于这点可怜的宝贵时间去读书、研究和写作。每学期,他们大多要忙教学、忙项目、忙报销、忙开会、忙评审、忙奖励申请,忙于填写各种各样的绩效表格和总结报告……显然,他们的时间基本都被碎片化了,不仅失去了支配时间的自主性,反而成为了时间的俘虏,在追求速度和效率的过程中迷失了自我。正所谓,无法控制自己时间的人,最容易被控制。
那么,造成这一切的根源何在?显然,两位作者的判断是准确的。今天的大多数大学已为效率主义和管理主义所垄断,其结果是在对学术生产力的你追我赶。在各类不断更新的排名中,生产出了被围困的、匆忙混乱的、“压力山大”的教授们,催生出了集体的焦虑感,同时也损坏了学术评价的多样性。在这种工具主义的氛围中,充满了竞争和效率的神话,人文主义的关怀、从容思考和批判精神,正日趋远去。在此背景下,教授日益变得不像教授了,学术共同体的内部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功利化,有温度的教学逐渐成为朦胧远去的理想。人们对于何为学术、何为好的学术的认知日渐模糊,学术更多的时候不是被判断(judged),而是被统计(measured)。被期待的成果必须是适合被填进各类量化表格里的,并且还有时间上的种种限定。
研究者要能抵制催熟的加速压力
我们都知道,好的学术并不能通过各种统计数字来彰显,它存于学术共同体的心中。如同作者所说,一项研究需要多长时间就应该用多长时间,我们要让它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研究者要能抵制催熟的加速压力。我们需要把学术工作当作一种共同的追求,而不是一场竞争。科研运作也不是一台机器,我们需要连续的思考和必要的停顿。如此,随之而来的有可能就是瞬间的顿悟和发现的狂喜。好的学术,需要时间。如同机器一样运作、陀螺一样旋转的教授,很难在时间之网的围困中有创新性的发现。我们需要慢下来,长远思考,什么才是可持续的。正如应星教授在本书的推荐语中所言:“急促、焦躁与跟风不仅会毁了教授,也会毁了学科,最后只能看到一代又一代的‘新父’们在学术舞台上自鸣得意的拙劣表演,而且各领风骚的时间会越来越短促。”
慢下来,不只是为了坚守理想的学术精神,还是一种伦理的选择。正如作者所说,像机器一样按照高度量化的时间工作,只能使人丧失耐心,而不太可能产生对他人的同情。他们太忙了,忙着在提高生产效率的道路上大步流星,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彼此聊聊天。写到这,我忽然想起田松教授曾经的金句——“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吧”。我们太需要慢下来了,慢下来不仅有益于身心,有益于学术,还会给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工作方式留下空间,会给充满理解的长久合作创造更多的可能性。慢下来,才能真正摆脱孤独和焦躁,与同道快乐地携手前行。
梅贻琦校长说得好,“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当下,忙于不断提升学术生产力的教授,被围困在各类量化考核表格之中,很难成为真正的大师。没有大师的大学,又如何能培养出有为担当的年青一代?如何教育他们不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慢下来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勇气。大学“青椒们”在闲谈中吐槽控诉,似乎谁也不比谁过得更超脱,无法冲破功利主义和效率文化的藩篱。教授们是不是该停下来反思一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显然,唯有自醒,方可自救。敢于挑战,方显学者本色。诚如书中所言,为慢而歌,从前只是一种苛求,现在应该提升为一种哲学的和政治的信念。愿越来越多的教授能秉持这一信念,形成对话和共识,一起拨慢时钟,真正体验到知识发现的乐趣,让我们的大学和学术走得更远更自如。
(作者为北京科技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