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把盏

对联的墨香是引子，酒香才是过年的正文。一杯在饮，万般滋味尽在舌尖上徜徉；春意，则在槛外观望。

■ 刘放

近几年，每每春节将至，我工作和生活的古城苏州九大城门均悬挂巨幅春联，红艳艳映亮行人面孔，一派吉祥喜庆，今年也不例外。

记得我刚来这座城市时，春节绝无这等氛围。不是没有人愿意写这样规模的对联，而是彼时古城门除了盘门、阊门、金门外，尚无如今恢复起来的规模宏伟的诸多古城门，大春联写了也无处可悬挂。那时，每逢春节将近，大街上走过的是诸多穿企业制服的人们，尤其是一些品牌大企业里的职工，往往都要穿一身新工作服，一双不打油的新翻毛工装皮鞋，踩在自行车的脚踏上，有一种自敲鼓点自跳舞的韵律，只看此鞋不看脸，也知其满面春风。自行车龙头上挂一条大青鱼，自行车后架夹一本挂历，这几乎就是当时春节喜庆的“标配”。

回到各自的家，门旁的红红春联在迎候主人。

我当时在一家钢铁厂的企业报工作，住在城西胥门外的枣市街上。枣市街离寒山寺不远，偶尔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当当钟声。门前就是胥江，河水流速很急，日夜各类船只往来，引擎声和喇叭声不绝。从街面一扇小门进去，七扭八弯，天井阁楼，曲径通幽，住了十来户人家。

住户中，阿明是厂里技术人员，每个星期天都下乡，做乡镇企业技术顾问，获取不菲的劳动报偿。李国兴是电工，帮人家装修房子排线改线，每天晚上都有外快可挣。隔壁仁兄胖胖是钳工，他一有空就在门外摆一个修自行车摊，靠手艺挣钱。我曾经开玩笑，说古有“八仙巧过海”，今有枣市街“百工渡胥江”。胖胖给我修车免费，他老婆爱珍在鞋厂工作，还送我一双质量很好的布鞋，原因是我辅导过他们读小学的女儿写作文。

自幼在奶奶教习下，我临得一手自觉可以示人的楷书，当年在乡下，也为左邻右舍涂抹红黑，给门旁门楣贴团圆喜庆标签。但在这些住户中，他们似乎忘却了我的存在，不求我。家家门旁贴有红联，而且形式大于内容，联文大同小异，字体却颜筋柳骨，各有千秋，耐看，上升到了书法的界面。一问，都是从各自工作的企业带回。企业里有书法高手，工会组织书写赠送，形同福利。这时，十来户人家中弥漫着的墨香伴酒香，能感受到一个快乐的年身影，在其间飘忽。

在苏州的旧时风俗中，有一个“年节酒”的说法，即从初一起，至十五日上元节止，相邀把盏言欢。此间，家家设宴，亲朋好友间轮番邀饮，互为宾主，吴俗按不同性质称之为吃春酒和吃年酒。因为这并不是为了品味佳肴，实在属于礼数应酬，况且走东家吃西家，要去的人家很多，虽也有尽醉而归的，但一般只是稍稍吃几杯酒就告辞而去。对联的墨香是引子，酒香才是过年的正文。

酒为五谷精华，百工智慧，有机结合才酿就这或辣或甜或苦涩的香喷喷液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曹孟德煮酒论英雄，欧阳子蘸酒谱写琅琊韵，武教头仗酒捶大虫……一部华夏文明史，字里行间从来都是墨香掺有酒香！即便平民百姓，亲朋好友送别相迎，也都要用三杯两盏淡酒来营造气氛，是所谓“无酒不成席”。

我在枣市街的所见所闻中，有一对给人送煤球的老夫妇，年过花甲，两人的眼镜片均厚如啤酒瓶底，但身体康健。他们每天趁早晚马路上不太拥挤时，用三轮车给人送煤球，平路老爷子骑行，老妇人坐车；上坡过桥，老妇人一跃而下，后面推搡助力。中午时分，老爷子开始享受，必定要躺靠在弄堂里一把躺椅上，在一只半导体里叮叮当当的广播书场中听评弹，并吱吱有声地咪酒，边咪边随着评弹中的音韵摇头晃脑，直摇晃到一瓶酒、一碟豆腐干、一碟花生米和一只糟鹅头均被消费掉，瓶干碟光，他才关断半导体，酣然入梦。

我在酒香中看到他的睡态表情，沧桑明显的面孔上，红润也明显不过。这红润，让我联想到过年时才见到的百姓门面红光，红纸黑字。方明白，他是把平素的日子也过成了年，可谓日日佳节。

他喝的酒是黄酒，或曰花雕，或曰加饭，都是指的这种酒。我刚开始喝不习惯，感觉是苦涩的，土著朋友就教我放几颗话梅泡酒中，能减轻苦涩味。这种酒的正宗产地是浙江绍兴，所以也叫绍酒。喝的次数一多，也就接受并喜欢上这种苦涩味，并且联想到啤酒的苦，咖啡的苦，茶叶的苦。苦而有味！苏州本地产酒，当时是一种叫醇香酒的甜酒，还有那种甜得近腻的冬酿酒，主要成分就是糖和桂花，冬至夜一定要喝，但属昙花一现，市场份额不可与黄酒同日而语。一次喝黄酒，与朋友聊起苏州地产酒，感觉不如绍兴，甜腻敌不过苦涩，莫非这苦涩中有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在起作用？说得大家面面相觑，似乎是无意中道出了点什么，却又“草色遥看近却无”，或“只是当时已惘然”，再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清楚什么了。

黄酒度数不高，饮者很少酩酊大醉；高度烈性的烧酒白酒，一经起哄，自己失控，就会被醉翻。黄酒性情如江南，温和，只会与人助兴，不会暗中使绊，酒过三巡，往往谈兴渐浓，步态若飘。坡翁有“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似乎所饮者黄酒也，还能“会挽雕弓如满月”，读来遥隔岁月，也觉得与其一同微醺。所以，我的唯一一本诗集，虽然不咏酒，书名也取个《微醺》。

苏浙人说喝酒喝茶叫“吃酒吃茶”。我有时在酒席上感叹，说，既然大家都在吃酒，那菜怎么办？那俺就吃点酒喝点菜吧！大家笑。我就暗想，这个“吃”似乎真别有意味。吃不同于喝，多了一个咀嚼的程序，并非端起来张嘴哐地灌进喉。多了咀嚼和品咂，同为动词，吃酒吃茶来得更从容几分，典雅若干。

吃酒吃茶，潜台词也许就是拒绝牛饮。还有不赌。划拳猜令，此地不作兴。

其实，现在苏州也有地产黄酒，虽不及绍兴有名，沙洲优黄也占了市场总额的前三甲。苏州的黄酒是糯米酒中加进适量的糖，苦涩中带几丝甜，对苏州人口味，也适合更多长三角以外消费者的口味，尤其是西方客商的口味。我带过一箱沙洲优黄回湖北，酒席上开始并不受欢迎。于是我讲苏州阊门，讲《红楼梦》第一回中的“当日地陷东南, 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讲这黄酒乃是林黛玉们把盏的，于是，男女皆试饮，人人都干了数杯，餐桌气氛渐起。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阊门两旁悬挂的巨幅红联。那红联，还随风动了一动，仿佛招手。

莫把佳节怠慢了，且举杯盏敬团圆。不会酒，也要以茶代酒，以水代酒。一敬天地，祈愿五谷丰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二敬长辈，感恩过世和健在的亲人，心中亲情涌动，即便隔山隔水隔世界也不隔心。三敬子弟兵，海疆与高原的将士，你们辛苦了，岳母刺儿背的红字，永远会点燃后世好儿孙热血。四敬自己，渡过诸多的不易和不顺，磕磕绊绊又一次辞旧迎新。

迎春举起一杯酒，未启朱唇先动情。今年的疫情，会导致许多人无从与亲友碰响杯壁，的确有些遗憾。可以安慰的是，好酒不怕巷子深，情深能让酒更醇。

一杯在饮，万般滋味尽在舌尖上徜徉；春意，则在槛外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