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小镇,所有的光华和色彩都被收进了屋子里。
■ 李咏瑾
我先在纸页上写下一个“镇”字,想了一想,又在“镇”前边添了一个“旧”,小镇顿时斑驳起来,蓬起了一层稀稀落落的薄灰,字的点横撇捺、飞檐走壁间,窸窸窣窣,拥簇出苍翠欲滴的青苔。是啊,小镇旧了,就有故事了,慢慢开始晓通人性,不用我说,就有了复杂的心理与淡泊的心情。
冬天的小镇,像“一支”枯掉的残荷。之所以用“支”来形容,是因为落叶俱凋,“枝”不再存“木”,只剩下了“支”字一般简洁苍劲的线条,藤条黝黑,表皮皴裂,带着老而劲的节疤,枯墨的笔尖在宣纸上凌厉地走出长长的笔锋——天寒了,水枯了,小镇成了静静躺在大地上的汉字。
蜀中的冬天历来阳光金贵,周末走在水边的小镇上,清晰、干净、寒冷,小镇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即使我在柳梢头、屋檐边、燕子的旧巢窠上慷慨地写下无数多个“阳光明媚”,一阵寒冬的云汐袭来,又不知不觉中给我擦去了。
家家户户的门扉合着,“人”字被我写在门的后边。里面有正在燃烧的火盆或者电热取暖器,一家人暖暖和和地围坐在那里烤火、低声交谈,手心和鞋袜都被映衬成了暖橘色。老人在出神,妇女在哄着幼儿或者打着毛衣,年轻人在低头玩着手机。火盆边的铁皮上,我画下几个刚刚煮熟的红薯,妇女放下手中的毛衣,抬头对我一笑,吹着烫着了的手指尖,将热腾腾的红薯细细切成一牙一牙的橘红小条,一列列平摊在火焰边,渐渐被煨干、蜷缩,变成川西坝子里那种特有的甜薯干,大人小孩路过火盆边,揪一根衔在嘴里,既甜又烫,半天嚼不断,满嘴都是芬芳。
小镇经济兴起了这么些年,每到周末,总有一些像我们这样被平日996的工作节奏闷坏了的游客,没有勇气彻底逃离繁华的都市,于是翻翻手机上的推介,周边两小时车程以内的古镇,好像铅笔画出的一条短短的旅程,就成为大家短暂抽离生活的精神寄托。
渐渐地,小镇受到的青睐实在太多,关注的目光你升一度、我升一度,渐渐炙热地把小镇原本的清幽全给蒸发不见,小镇哆嗦了一下,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开始出现千篇一律的旅游特产商铺,出现了连锁餐饮品牌,最后周边还围拢了一圈又一圈的商品房。小镇的古石桥、古渡头、小民宅和旧土地庙现在穿插在密密匝匝的奶茶店、工艺品批发店和民俗服饰店的红绿招展中,像瑟瑟发抖的房东不太适应越来越多神气活现的房客。
渐渐地,小镇变得和城里一模一样,甚至随着城市的扩展,某些小镇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小镇居民在旧生活里挣扎了一下,渐渐觉得成为城市居民更好、更热闹也更方便,于是,小镇连同自己的记忆一起打包,变作了一个街区、几条街道、或是一个新的地铁站名。
多年以后,我在公交站台看着多年以前的路牌,凭空想象着眼前这些车水马龙的街区的前世今生,恍惚间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座寺、那里应该有一道桥,顺其自然地歇脚驻足处,应该有几处院落、一条栽满桂花树的溪水在凉亭边潺潺——这里曾经生活着一座小镇,就好像湿润的落叶中曾经呼吸着一枚菌子,只是它在岁月的日光中渐渐蒸发,最后只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圆形印子。
可能是怀念嘴里那些甜薯干的滋味,我们的车子只能开得更远,去挖掘、或者说打扰那些更少被人发现的小镇。一路上,我们在车子里吱吱喳喳地交流,通过旅行APP里那些只言片语或者朋友转发的一张绿意模糊的照片,那些遥远的小镇被我们光怪陆离的想象涂抹得五彩斑斓,古朴纯粹得像一个梦,似乎专等我们发掘那些有趣和美味。
终于抵达心心念念的小镇,黑白的寒鹊蹬开干枯的柳枝,在我们的视线里划出一道光滑的流线,这里确是我们满心追捧的那种未被惊扰的、古朴的所在,苍黑的鱼鳞瓦民居沿着河道层层排开,鳞次栉比,中间蜿蜒的青石板小道极富线条的美感,四周山上的梯田早已收割干净,只剩下同样蜿蜒的线条,此时的小镇宛若一幅墨线绘就的素描——不似江南那种氤氲在湿雾里的浅淡,而是用墨条反复勾勒、加深,带着川西坝子的力道,天地之间都是极简的黑白线条,只有檐角稍稍露出一点胭脂色,那是冬月里刚做好的香肠和腊肉。
这样的地方,人们的生活井然有序,根本没有给旅游者留下过多的接口——譬如我们找不到稳妥的停车场,也很少有方便的洗手间,甚至小镇上的饭馆,那也不是专门招待游客的本地特色大荟萃。墙上陈旧的餐单三两行字,简简单单,几乎是这个时节地里产出什么,厨房里就给做什么:朴朴素素地蒸一大笼饭,热热闹闹地炝几个菜——本来就是为赶集或者小镇偶尔宴客的人们所设,厨师往往都是老板,赚的都是熟人熟事的钱。熟客们吃完饭,顺便就溜达进旁边的茶馆,坐的都是自己多少年来的老位置,连竹椅子上那些凹陷他们都无比熟悉,因为根本就是他们一天天地给坐出来的岁月的痕迹。
如今我们满脸新奇地坐在那里喝茶,进来的老茶客往往一愣,明显是我们占了别人的位置,我们是人家小镇生活里的异样。
冬天的小镇,所有的光华和色彩都被收进了屋子里。那些金灿灿的玉米和碎金一样的稻谷香气氤氲,穿着花衣裤的孩子跑进跑出,炉灶通红,洁白的糯米糍粑刚刚打好,小狗卧在火边打了一个哈欠,大红的厚棉被子里藏着属于冬天的温暖的梦。
而这样的生活我们是参与不进去的,在外打工的乡人已经陆陆续续准备还乡,而我们走过人家的屋门,看上去更像是充满飘零感的异乡人,天冷了,都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