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华辉
每年,暖气来临之前这半个月的时间对于北方人来说都特别难熬。倘若天气晴朗还好一些,只是早晚寒冷,白天太阳一出,便会燥热;若遇到秋末冬初阴冷的细雨,就让人觉得特别沮丧。外面的天空黑压压地,不分白天黑夜笼罩在头顶,家里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就连晚上钻进被子里,也要穿着厚厚的睡衣睡裤和袜子。这半个月可谓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因为太冷,人也懒散怕动,用柔软温暖的睡衣裹着自己,仿佛快要冬眠了一样。
有了暖气,冬天自然比以前要幸福很多。有时候我常想,上大学之前,在农村那十几年没有暖气的冬天是怎么过的?如今农村虽然没有集中供暖,但一般家庭都可以装空调。小时候那真是咬紧了牙关硬挺挺地度过每一个冬天。虽然各家各户都有炉子,但那点萤火之辉,如何与昊天威压一样的寒冷相抗衡?每个房间里虽然都烧着炕,但被子一盖,炕上的温度很难传递到空气之中。晚上躺在被子里,身体被火炕的温度烘得燥热难耐,头在被子外面却冷得发疼,整个人只能像一只大虾一样蜷缩在被子里。
即便是这样,人们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冬天好过一些。在农村,霜降之后就是冬天的前奏了。霜降,早晚的水汽已经开始在草木上凝结成霜华,除了地里的小麦,几乎所有植物都枯黄凋零。原本将村庄笼罩成一团的树,开始抖掉须发,明晰成一株株光秃秃却线条流畅的枯树。这个时节,孩子们早晚都穿上毛衣了,早晨摸黑去上学,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原本活泼开朗的年纪却变得缩手缩脚起来。课间的时候,顽皮的男孩子们在校园主干道旁边的大树下追逐打闹,细心的女孩子则一簇一簇地蹲在地上,在落叶里寻宝。叶柄粗壮的和叶型好看的都是她们寻觅的珍宝。她们将树叶粗壮的叶柄呈十字互相勾在一起,轻轻一抖,看谁的叶柄先断。那些叶型姣好的则被夹在书里当作书签。季节的更替,孩子们永远都能从中发现乐趣,成年人却只能忙着为过冬做准备。
这个时节,每家每户都买了许多无烟煤块。天气晴朗的时候,男人们用榔头将煤块敲碎成粉,然后将煤粉与黄土按比例掺在一起,和成不干不湿的煤泥。用一个圆形的挤压器将煤泥挤压紧实,然后在空地上将成型的蜂窝煤块挤出来。一块一块湿润的成品煤块晾在日头下面。十几天后,等煤粉都稳定成块后,才被一块一块收进阴凉通风的地方存放起来,以方便它继续干燥。冬天大雪降临的时候,家家房间里生起蜂窝煤炉子。白天的时候,人们围在炉子周围烤火聊天,老人喜欢在炉子上熬煮浓茶。女人们却不再去厨房了。她们把小锅小灶搬进了房间里,早中晚三餐就在炉子上搞定。孩子们也喜欢围着炉子,除了取暖,他们还喜欢用炉子来烤馒头。那时候家里几乎一周蒸一次馒头,两天之后馒头就会干燥且硬。孩子们将冰馒头切成片。把煤钳子横在炉子上面,再将馒头片一片一片放在煤钳子柄上,时不时上下翻看。不一会儿,馒头片就被烤得焦黄并散发着香味。在焦黄的馒头片上撒一些盐巴和辣椒粉,原本枯燥无味的馒头就成了孩子们精心制作的零食。
这个时节,女人们才是最忙碌的。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她们已经开始给家里的大人小孩缝制棉衣了。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布料,拿回家用尺子和粉饼又是测量又是绘制,将一整块布料裁剪成一块一块的。一针一针密密缝制,再把新买的棉花填充进去,这样,一件件蓬松温暖的新棉衣就缝制好了。那种棉衣的扣子是妇女们用碎布做的盘扣,与布料的颜色花纹配起来,典雅而又优美。剩余的棉花和布料被女人们拿来做成棉鞋和棉袖筒。将所买的材料的边边角角用得干干净净才显得精明能干持家有方。家里若是有小孩子的,女人们还会用红布和棉花做成张着嘴的老虎头袖筒,再用彩线绣得栩栩如生。将这样精心绣制的老虎头袖筒与孩子棉衣的袖筒缝制起来,孩子穿上棉衣,手从老虎口里伸出来,既保暖又好看。
除了衣物,女人们还要准备一整个冬天所食用的蔬菜。那时候农村物资贫乏,一到冬天,能吃的蔬菜就是土豆红薯萝卜等根茎类蔬菜,唯一的绿色蔬菜,便是屋后白雪覆盖下的菠菜。一整个冬天,几乎饭菜都不变样儿。日复一日地让人没有胃口,但是,女人们却用自己的智慧尽可能让每餐看上去有所变化。除了现在人们所熟知的泡菜腌萝卜之外,我还记得已经绝迹的两种菜以及它们的做法。一种是油菜干。秋天的时候,农田里种植的油菜都出苗了,待到幼苗长到四五厘米高的时候,就要去清苗。种植的时候,油菜籽都是一把一把顺着缝撒进去的,出了苗自然特别稠密。这时候,就需要把多余的油菜苗拔掉,让剩余的幼苗之间有足够的间距可以生长。被拔掉的幼苗,既可以拿回家喂猪喂牛,也可以拿来做成干菜。择洗干净的油菜苗被丢进开水里汆熟。捞出来,一根一根挂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晾干,然后被收进蛇皮袋里储存起来。想吃的时候,拿出一些来用开水泡软,可以凉拌也可以油炒,还可以炖汤。不管怎么做,吃起来都有一种特殊的风味。还有一种叫呛菜,把白萝卜切成丝晒干。然后,一层干萝卜丝一层芥末粉压在瓷坛子里。冬天想吃的时候,拿出一些来放在盘中,撒上调料后再用热油一浇,瞬间香气四溢。吃一口,芥末的味道让人上头鼻子痒,但菜的味道却让人上瘾。
四季的更替让岁月变得更有故事更有韵味。大雪一落,村庄里就变得静悄悄的。一家人都围坐在热炕上,下面火炉上咕嘟嘟地炖着野兔肉。回望岁月,暮雪苍茫。那些人,还有那些故事,虽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触即逝,却可以填充这个寥落季节里的空白余光。只是,倘若你现在问我,想不想回到过去,我一定是决绝地摇头,然后将目光投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