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捧既清且明的幸福生活

人的生命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最终回归大地。每每这时，人们于独特的氛围中，能有机会和心情回眸一路迤逦走过的来路，与牵手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先人做一番情感交流，感恩我们的所得，忏悔我们的所失，意义非凡。

■ 老九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中国人古往今来皆看重的清明节临近了。举目看郊野的自然景色，遥想千里外的故乡山野，缅怀逝去的亲人情感心底滋生，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情感惯势。刚巧，无意中从网上看到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当了县委书记的男人，讲述自己母亲的故事，触发了我对自己母亲的诸多回忆。

儿子思念母亲都是相似的，母亲值得儿子思念处却各有各的不尽相似。

我的母亲很普通。她是一个小工商业主的女儿，家里开一个两层楼面的面馆，有几个采购跑堂的伙计，父亲掌管账房，母亲拿着长筷子锅边下面，她穿着乡下孩子羡慕的漂亮小旗袍进出面馆，应该算是有过幸福的童年。但这种幸福很短暂，随着母亲的病逝，她与弟弟跟父亲回到故乡，日子就苦涩起来。长大后，嫁给我父亲不久，我父亲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失去公职，她也受株连丢了饭碗。跟随父亲到外省，在流离颠簸的岁月里，养活五个儿女，其中的艰辛不易可想而知。

我半岁起，与奶奶一起回到故乡，祖孙俩相依为命。我自幼与母亲感情并不融洽。记得很小的时候，家乡人逗我，问我是谁生的，我不懂其中无恶意的恶作剧，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奶奶生的！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后来到上学的时候，父母带着姐姐和弟弟妹妹们从外省归来，三代人一个屋顶下生活，我却成了母亲与奶奶婆媳之间的矛盾源。乡下有谚语：奶奶惯下长生孙，爷娘疼爱顺头儿。说的是奶奶对早到的孙子，是没有原则的爱，即便他做错了，也会换一个角度来看待，仍然要护着。而我因为自幼与奶奶一起生活，对父母和他们带来的孩子都有些排斥，只对奶奶低头，对他们扭头。这样一来，加上生活的诸多不顺，家里的气氛非常不好，她们婆媳经常争吵。

母亲有时生气了，也不便当着奶奶的面打我，因为当着奶奶的面打我，奶奶是一定要与她拼命的。于是，她就当着奶奶面训我，也为气奶奶，说就是不喜欢我，我即便能推倒一座山，她也仍然不喜欢我。奶奶知道她的用意，并不计较。

我小狗仗人势一样对着母亲嚣张顶撞：不稀罕你喜欢不喜欢我，有奶奶喜欢我就够了！奶奶也装作没听见，不置一言。

奶奶对我深深宠爱，但教育并没有缺少。有时她们婆媳争吵后，我背后安慰奶奶，我说，等我长大了，也像母亲对奶奶不孝一样不孝她。奶奶一听却非常生气，抖动着手指指点我：“你你你，你这就让奶奶白疼了！你是她生的，你不孝她，你还算人吗？”看着奶奶因为生气而脸上发白，我非常紧张，害怕，连忙低头认错。

奶奶对我的疼爱是没有原则的，对我的教育是有原则的，真诚，善良，踏实，是她给我人生路上定下的三步台阶。要说高也高不到哪去，只是相对自己的起点，实实在在提升了一点点海拔。一生的心痛，是没能报答她养我之恩的点滴。我十三岁时，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一直后悔，悔自己没能实现偷偷去卖一次血，得资报答孝敬她一回的想法。恢复高考，我成了村里史上第一位大学生，我跑到她的坟前，搂着坟头痛哭。后来陆陆续续写出了十几本小书，每出版一本，我都会在新书扉页上写上“亲爱的奶奶收”字样，带回故乡，在清明扫墓之后，于故乡山野的天空，隐约燃起一炷袅袅心香。我内心祈求传说中的神灵帮助我，让我的奶奶能看到她的长孙走过的歪歪扭扭的足迹。

有一年的清明前后，父亲病故，母亲来到我工作的城市，与我生活过一段时间。一个下雨天，我在家中书房中写稿子，她在书房门前看着我，并未进来，叹息一声，像自言自语：唉，还是奶奶教育得好……就离开了，回到她的房间。我在书房双手捂面，独自轻声哭了很久。我知道，母亲是想念我的父亲了，也想念我父亲的母亲了。

奶奶走后，母亲对我好了很多，但我还是觉得她待我不及她的另外几个孩子。我不再计较，接受了这种状态。就像一只手掌的手指有长短一样，相貌个性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她在五个孩子中能有挑选的权利；但我们对她，却是葵花向阳，感情的释放别无选择。

这不但是奶奶教我的具体做人训诫，也是自己在以后岁月阅读和做人处世中看到悟到的道理。我结婚生子后，母亲不但从老家帮我找到保姆，还专门从故乡赶到我生活的城市，伺候我妻坐月子，指导她月子里的注意事项，指导她如何喂奶，如何搂着孩子睡觉。母亲认为一次性尿布不好，专门用全棉的旧布剪成尿布。她是干性手，手指上皴裂，出现血口子，可那个冬天，她就是带着手指上皴裂的血口子，洗她孙子的尿布……

如今，母亲也上了故乡的祖坟山。她坟前的墓碑上，五个孩子的名字是她生前栽种的五朵葵花吧。每到清明节前后，她的儿女们虽然难得相聚一起去扫墓，但都会以各自的小家为单位，络绎不绝在那一抔黄土前与她相会，演绎诸多中国故事中的一个，河流中的一条支流，或曰一道山涧。不知不觉从中掬一捧甘霖，透视自己的前世今生。

清明是中国的传统节日，源远流长。包含的内容，一为祭祖，一为踏青。无论哪一个，都与我们脚下的大地有关联。人的生命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最终回归大地。每每这时，人们于独特的氛围中，能有机会和心情回眸一路迤逦走过的来路，与牵手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先人做一番情感交流，感恩我们的所得，忏悔我们的所失，意义非凡。

“清明”的含义，就是寒冬过去，气候暖和，草木萌动，自然界的杏桃开花昭示人心的希冀绽放，处处给人以清新明朗、欣欣向荣的感觉。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不妨引用《历书》原文：“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既清且明，说的是自然，也应包含有人的目光明澈吧，摆脱平日的忙碌，摆脱浑浑噩噩，那是一种人性尊严失而复得的魂兮归来。

这又让我想起那个网络视频。这个时任县委书记的男人，将母亲的遗照放在自己办公室的案头，他说，在母亲的注目下，他能抵御很多的诱惑，干净做人。对于母亲的感恩和愧疚，他多少年了都无法释怀。但转念一想，不正是因为这种无法释怀，母亲就始终没有离开自己吗？思念存在，母亲也永远存在。

这话也是我想对自己说的。

世界养育了一个母亲。母亲也养育了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