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寻灯

灯，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后人称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就是将孔子当作一盏明灯来崇敬。长夜深不见底，有了一盏灯，即便一时看不到彼岸，起码能照亮眼前，照亮自己，知道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我能干点什么，我该干点什么。

■ 刘放

大凡读了几句书的国人，几乎人人都晓得有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典故。字面上看，是指古代女子襦裙长袖，婀娜多姿，扬纤纤素手“瑞脑销金兽”，读书人于满室缭绕的香气中怡然开卷。这个画面不失古朴典雅，有让人一看之下恍若进入缠绵悱恻的南词说唱意境，无非是才子佳人日久生情，或终成正果，或抱憾终天。但关键的元素其实颇暧昧。这里的读书人必定是富家子弟，而添香者则为丫鬟下人，这种角色分工是一种定式，毫无商量余地。极少可能是一个富家之女委身去给一个穷小子焚香劝喻，讲述夜间攻读的重要性。这种人物的依从关系，显然是封建社会的产物。

于是我想，能否改成“红袖点灯”呢？根据我的人生阅历，觉得未尝不可。不过，这里的“红袖”须特定，她是我的姐姐。

我小时候生活在江南乡下，姐妹兄弟五个，姐姐最长。由于历史原因中的家庭成分问题，姐姐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挣工分，让后面的我们四个弟妹得以读书，且后来赶上恢复高考，一个个都考上大学，走向大世界。姐姐为四个弟妹做出了牺牲。我一直记得，在灶房和睡房的门框中间，挂有一个铁皮敲成的油灯，天黑后，姐姐点亮这盏油灯，照亮我们乡村岁月的夜晚。

在河北石家庄鹿泉参观的时间里，我总是不知不觉想起40多年前的姐姐，和她点亮的油灯。

以前从未到过鹿泉，望文生义，有呦呦鹿鸣，有淙淙清泉，这太美了嘛，全然是诗佛王维的笔意。及至一夜火车从太湖畔姑苏城到燕赵古国，又有好客的东道主接力棒交接般迅速送到国山宾馆，出车门，才明白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的道理。鹿泉用她的牵手告诉我，此地较之君故里，温度起码低十度。我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回应，原来是冷美人啊。

这美人冷得有理。她从遥远的四千多年前的历史天边迤逦走来，阅尽人间春色，也阅尽自然“冬色”。鹿泉有八景，这八景犹如一树枝丫上的八只小甜枣，树干是巍巍且绵延400公里的太行山。太行山挽着黄土高原，从山的八处关隘溢出人流马队，向东，就渗透进了千里华北大平原。这里有个土门关，与山海关、潼关有得一比，被称为历史上的咽喉要地。到了宋代，又成了山西、陕西、河北三省通衢的商品交易重镇。至此，这个从西汉得名为“石邑县”的地方，后改为鹿泉，再改名为“获鹿”，已成为享誉国内的旱码头。明末清初，这里商铺云集，流传的赞誉是“一京（北京）二卫（天津卫）三通州，赶不上获鹿旱码头”。夸张的水分显而易见，但这处由兵家逐鹿之疆场，摇身一变为商贾逐鹿的戏台，也是不争的事实。冷美人冷眼看戏！

说到土门关，不能不提及一个成语“背水一战”，和一件国宝级文物《祭侄文稿》。成语讲的是淮阴侯韩信以少胜多的故事，发生地就在此地的抱犊寨下。颜真卿的笔墨与这里有什么关系呢？内容有关。据说“获鹿”的地名就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纪念——“捕获安禄山”，虽然此鹿非彼鹿，谐音已明白无误透出叛乱得以平定的天下喜悦。《祭侄文稿》234字中，两次提及“土门”。纸笔系风雅根源，在此却是字字血泪，颜真卿笔墨颤抖，因侄儿镇守土门关被安禄山杀害而心头哀恸：“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贤侄啊你尸首分离，身体也找不全，叔叔就是有一百个身体也换你不回啊！这让白发人送你黑发人的悲怆，岂不让天地痛断肝肠！行文有涂改，根本无心章法，字里行间的至性至情，家仇国恨，却惊风雨泣鬼神，是内容与艺术的至高融合。

客观上，土门一关，古道黄尘，刀光剑影，声遏行云，虽然不乏清泉热血，终究还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非艺术意境更占上风，凛凛寒意远大于脉脉温情。莫非，正是这沉淀的冷意，凝结成了漫山遍野的冰冷石头？ 我不知石家庄之“石”是否与鹿泉随处可见的石头有瓜葛，但身处鹿泉，举目所及皆冷石却是客观物象。资料记载，鹿泉矿产资源丰富，已探明的有石灰岩、大理石、花岗石、白云岩等十几种矿藏，其中石灰岩的储量达7.9亿吨。而且，这里的石灰石与南方不同，全都是书本状，薄板片，开采成本不及南方的三分之一，在现代工业文明到来之际，领衔的建材水泥构成为石灰石67-75%,黏土10-15%，一分水泥十之八九就地即取，让鹿泉发现地下几乎就是一个金饭碗，堪比西亚的石油死海的盐，此地水泥的优势让寒苦之地迅速暴富——冷美人深爱这片土地上不离不弃的人民，她面冷心热！形冷神热！

但是，当生态理念在神州大地生根发芽之际，鹿泉人率先关停了大批水泥厂，具体的数字是，166家只存留2家。我不由得心里一声痛惜惊呼：姐姐——我的忍痛放弃自己前程而助弟妹读书的姐姐，你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多么相像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那是一种呵护蓝天呵护山水的地球村思维，绝对真理，但让既得金山银山者放弃滚滚财源，重新培育绿水青山，那需要多么辽远的眼界、胸襟，以及深明大义的决绝？

在鹿泉仅存的两家水泥企业，都是全国行业内绿色企业的领头羊，生产销售的厂区能成为工业旅游资源。我在金隅鼎鑫水泥有限公司内看见，高高矗立的生产线洗练醒目，生产和销售听不见任何噪音，也看不见一缕烟尘，想到当初水泥厂林立时当地百姓自嘲的顺口溜“鹿泉人均四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我对导游说，你们又一次成功地“获禄”了。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换个角度说，感谢你们让我看到了高质量生产与生态经济的一盏明灯。这回，她懂了，笑笑说，那么你应该到省博去看看长信宫灯。

在省博，我真的看到了这盏出土于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刘盛之妻窦绾墓长信宫灯，它通体鎏金，为西汉时期青铜制作。最让人惊叹的是这盏48厘米高的宫灯造型，为一梳髻的跣足侍女跪坐在地，一手执灯，另一手广袖似在挡风，实为以虹管原理吸收灯燃所产生的油烟， 能灵活拆下清洗。此袖寓审美环保于一炉，集形态心灵共一体。这块土地的先民，2000多年前就懂并甘于环保先牺牲自我！ 这地底下的传统之灯，早已照亮一方文脉。

从这盏灯上，我看到了少年时代的姐姐，带着疲惫点亮了弟妹眼前之灯、远方之灯。当然，我更钦佩鹿泉人，他们舍小我为大我的寻灯之举，堪称义薄云天。此地地名的来历有韩信“射鹿得泉”之说，我油然想到的是，箭头也许还带了火种，像某届奥运会开幕式的射箭点火炬，韩信的带火种之箭在大自然精灵的引领下，不但寻得了泉，还寻得并点亮了生态之灯。

灯，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后人称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就是将孔子当作一盏明灯来崇敬。长夜深不见底，有了一盏灯，即便一时看不到彼岸，起码能照亮眼前，照亮自己，知道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我能干点什么，我该干点什么。法国大作家福楼拜勤奋著述，他书房窗口临塞纳河，夜里通宵达旦写作的绿罩灯光如同灯塔，指引着塞纳河上的船夫航行，何其动人。还有劈山救母的宝莲灯，玄幻莫测的阿拉丁神灯……最打动人的则是高尔基的《丹柯》，黑暗的森林里，为了照亮和振作迷途的同胞，丹柯挖出自己的心脏，举上头顶，成了一只驱散黑暗和寒冷的火炬，引领人们朝前走。我觉得，鹿泉人也高举过顶的就有这么一盏心灯。这盏灯，不但照亮了鹿泉，也一同辉映照亮了河北乃至中国。

为写这篇小文，我专门网上搜索长信宫灯，发现许多文创公司都利用这个造型在仿制落地灯并推向市场，定价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这挺有意思，属于典型的古为今用。我想，读书人在这样的灯下阅读，一定很有感觉，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个灯座上的电灯无须除污，但立足于生态，取义于助人，寻此一灯指引，必定心底光明，会读懂书里书外，携书香走向辽远坦途。

恍惚间，我似接收到太行山麓送来微笑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