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人荒林的新诗集《未名湖叠影》中,她“女性主义”的标签再一次得到加强。其中的篇目《我在北京玲珑塔公园》《剑桥流水》《纽约和华盛顿》等,不仅仅是记游诗,更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心态来处理当下的城市题材。在诗中她不是一个游历者,而是一个以天下为家的叙说者。诗里面是纪录、是日常、是细节,但也是女性主义诗人精神的痕迹。
■ 耿立
说到荒林的诗歌,人们总会自动联想“女性主义”,联想到北京、澳门、欧洲,这既是文化的也是地理的标签,也是她的人生轨迹。在她的新诗集《未名湖叠影》中,她的这些标签再一次得到加强。诗人有自己的来路和去处,诗歌是这些轨迹的秘书处。在这个精神匮乏的时代,一个诗人的独特的感受能力,是她独行天下的标志。
汉语呈现与城市诗歌书写
阅读荒林的《未名湖叠影》,我首先想到的是汉语呈现的问题,新诗百年有诸多好的经验,也有好多教训,但如何呈现一直是诗歌最核心的问题。一个诗人的言说方式就是她的存在方式,是她写作的内核和发力点。在碎片化的时代,诗人如同寻找金子的探求者,在人性和社会,自然与宗教,命运与茫然之间,寻找自己独特的发现。
人们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哪种题材不被诗人反复吟诵?但一个优秀诗人是面对那些被书写无数遍的题材处理的陌生感,我称之为:重新说出。
荒林在这十年间,如一个游吟诗人,足迹遍及欧美澳洲香港澳门,我喜欢的是她城市诗歌的书写。中国诗人,善于写草木之心,故乡羁旅,乡土诗歌很多的资源可以依傍,但城市诗在中国一直没健康成长。读荒林的《我在北京玲珑塔公园》《剑桥流水》《纽约和华盛顿》等,我觉得这不仅仅是记游诗,而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心态来处理当下的城市题材。作者在诗中不是一个游历者,而是一个女性主义以天下为家的叙说者。这里面是纪录、是日常、是细节,但也是她的女性主义者精神的痕迹。
她在《剑桥流水》第四节写:失落牛津的教士们来到了康河边/时间的雕塑是一座又一座桥/他们在我们中欣赏风景/在风中凝望/在树洞的一朵灵芝耳中聆听/在垂柳的绿发里飘香/在图书馆绿茵地毯上度步/精心准备一场关于上帝的演讲/而上帝一直等候在教堂/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我们庄严仰望天庭/一朵牛津的云飘过……
这里面的中心是时间,一切都是在时间中的雕塑和过客,无论是教士、康河、桥、教堂、云,乃至牛津;但在时间的背景下,作者为我们展开的是空间吗,在时空交错中,我们等的上帝也在教堂等候,当教堂的钟声响起/我们庄严仰望天庭/一朵牛津的云飘过。我们会问这朵云是时间的影子么?
谁是第二性
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觉得荒林身上有很重的孩童般的骑士精神。在一个男权社会里,“常常会遭遇他们把女性贬低的潜在立场,为此我会揭露这种立场”。她提倡“艺术的方式是微笑的女性主义方式,是充满想象力和创造性的方式。”每次与荒林见面,我觉得她身上的孩童气质让人既放松又紧张,紧张的是孩童说不定就转身变为骑士。“我的心情在别处/怎么也学不会/做一颗平静的钻石”,要想让一个孩童或者骑士对这个世界安静,不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以为比登天还难。
女人不是天生的,我喜欢荒林为纪念西蒙·波伏娃写作的“19岁”“19岁/你是如何从人群中平静离开/发表独立宣言/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我觉得这是荒林的宣言,既是她生命的重新建构,也是她诗歌中的一个女性主义骑士的建构。“21岁参加哲学考试/遭遇爱情/与婚姻无关/与一个头脑相当的竞走者相爱/同行/驱除寂寞”这是叙写波伏娃的一个人生断片,也是一种女性的立场和宣言。遭遇爱情与婚姻无关,只是与一个相当的头脑竞走,目的就是驱除寂寞。这寂寞,我以为就是肉体,而孤独才是指精神。
“谁是第二性/谁是第二名/沉睡的女人/在梦中聆听/塞拉河流水/与我的19岁相遇/不在乎/我远在孤独的原野/不在乎/我在中国/不在乎”这一段,我们看到了一个灵魂的塑造的成型,是荒林向波伏娃,且是荒林自己的骑士宣言:谁是第二性?谁是第二名?这是一种你是橡树我是木棉的反诘,结尾更是直白的呼告:我在中国,不在乎。这是一种精神强大到与男人与男权社会所形成的文化的对抗,在强大的传统氛围里,一句宣告:不在乎。诗人是以诗来代言来抒发,这是一种修辞,不是语句上的。
在云岩的飞翔
我对荒林诗歌的期许是:重新说出。荒林的诗歌有多种形态,叙事的戏剧性的、寓言性的、象征性的。但她最得心应手的是她的抒情性,是对命运的一种索解。我看重荒林的《倾听王阳明流在云岩的飞翔》,虽然我感觉她把龙场悟道写轻了,但又想,轻逸,也是诗歌的一种追求。卡尔维诺认为分量轻不是一种缺陷,反而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负担的一种反作用力。具体说,轻逸包含这几点:减轻词语的重量;叙述这样一种思维或心理过程,其中包含着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或者其中的描写高度抽象;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
这是卡尔维诺的轻逸的小说美学,但对诗歌的启示不容忽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轻逸是另外一种路径,把语言变成一种没有重量的东西,避开人类王国生活的沉重。在一个旧历年关的时候,我曾到王阳明悟道的龙场,想先生当年在龙场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与居夷人鳺舌难语,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日夜端居澄默,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
这是生死后的解脱,是悟透命运的一派光明,荒林处理这一题材,写出了王阳明悟道后的一种姿态:在云岩的飞翔。“我所倾听的交谈在云岩的空气中/是夜晚的滴露,是清泉的鸟鸣/是时间永恒的翅膀在无限中翱翔/是人与岩石的砥砺之印记。”荒林在这首诗的后面附上王阳明四句。我觉得,这是悟道王阳明精神和肉体轻逸到飞翔。王阳明获得了自由,这是彻悟,是顶天立地的自由,道不远人。
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打量《未名湖叠影》诗集的构成,这本诗集分四辑:林与夜、水与梦、火与风、足迹。我感到有意思的是,如果把足迹行在大地算作五行中的土的话,这诗集里是五行中的木、水、火、土都有,而独独缺金。五行的基本含义可以给我们启发水代表润下、火代表炎上、金代表收敛、木代表伸展、土代表中和。这本诗集,不缺水的那种氤氲,有精神和诗意的伸展,更有多年沧桑后的淡定与中和。所缺的是金,是诗的收敛。诗歌的精粹到钻石的级别也不为过,多些沉淀,身子稍稍后撤,收敛些,张力会更大。
(作者为散文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