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桂姐和她的年

闭上眼睛，故乡的村前村后有众多的干草垛，树上悬挂着干苕藤，这是我心中经典的画面，永远的惦念。

■ 老九

银桂姐其实是我的堂嫂。在我的故乡，一些女性明明是嫂子的角色，但都被称为姐，说是这样才显得更亲热。嫂流的是外乡的血，姐的血管里流的是与自己更接近的生命密码。

银桂姐嫁给我们村大升哥，生儿育女，做饭洗衣，种田种菜，里外一把手，在村里是响当当的人物。大升哥虽是我的堂兄，只是村里按辈分所叫，全村四五十户人家，两百多号人，同一个祖宗的，都按辈分来称呼。其实，他们的年龄与我父母相仿，但辈分矮一截。大升哥在邮电局工作，骑一辆绿色自行车早出晚归，家中的一切全靠银桂姐操劳。

过年前夕，是银桂姐最忙的时候，似乎全村都能见到她穿梭的身影，感觉村里没有了她，就运转不过来。

首先是银桂姐要干村里的农活。

过年时节，原本是农人一年最闲的时间段，所谓“半年辛苦半年闲”“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天来了该轮到农人休息一番了，藏着的粮食蔬菜可以享用，同时身体的力气也“藏”起来，休养生息，开春了再同万物一道蓬勃生长，种植春天，耕耘四季。但红苕（也有称作山芋、番薯、地瓜）要育种，得有技术的人在春节前夕来料理，我们村，这个活由银桂姐领衔。

她脱掉棉袄，穿一件火红的绒线衣，在村里仓库外墙下，用黄土和稻草整理出一块数丈见方的基地，像苗圃，也就是苕种们的温床。先是在地底垫上褥子厚的干稻草，均匀撒上薄薄的干土，她将准备好的拳头大小的苕，密密麻麻地并排上面。排满了，上面覆盖稻草和干土，再来第二次并排。一层层叠摞，要排四五层，整个村子来年的红苕希望就在她一双手中打下了腹稿。就像一个诞下生命的女人一样，这块苕种基地充满着想象，似乎其中酣睡着一个甜梦。

我在一旁看得心痒痒的，就对她央求，银桂姐，请让我也试试吧！她抬起汗涔涔的额头，笑着说，可以啊，秀才就在外面放几个吧。我非常得意，不跳进基地，在外面也排放了几个，像合作绘画一样，在一幅大画中添了一棵小草。但很快被她打手叫停，笑骂，小笨蛋你要让苕种倒立吗？原来，这苕还有个上下头脚之分，不如大蒜头上下明显，外行还真是看不出来。

一层层都铺排好了，上面盖上厚厚的稻草，洒适当的水分，保证温度，让里面的苕种发芽，之后移种到地里。到了该插苕的时节，割下地里苕种的藤秧子，裁成两三寸一截的模样，下雨的时候插到地里，任其蔓延生长。在我看来，这红苕是最懂得厚报农人的作物，慷慨仗义，两三寸的藤会很快长到百倍的两三丈长，地底下的苕种后代更会爆发出数百倍上千倍的产量。红苕藤暗红藤碧绿叶，像满地流淌的旋律；地下默默生长的红苕，更是撑得地皮爆开裂纹。我见过我孕中妻子的肚皮，临产之际，八斤的儿子尚未出世，就在他妈妈一张肚皮上撑出了奇异的妊娠纹，像西瓜，像地球仪，而我联想到的是故乡的红苕地！

也就是说，银桂姐年节前为红苕育种，关乎一村人的大半年口粮。铭心难忘的，除了当时她劳作的场面，还有干稻草的清香。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气息，与干草香异曲同工。记得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稻草缠秧父绑子”，下联是“竹篮装笋母抱儿”，当然是好联；但我觉得稻草捆扎水稻秧苗，也像是母亲呵护着孩子，不过是严母而已。这清香四溢的干稻草，小时候不但是我们冬天床底下的必备物，还是我们鞋底的天然鞋垫，给我们脚底带来免费的温暖。没有袜子穿脚也不太冷。这稻草还是牛们一年四季的主粮。有时我想家乡想得发急了，就恨不能塞一把稻草到口中，让我嚼出清香，嚼出恩典。

其次是银桂姐干家中活，也与稻草有关联。

乡下人，过年时节都要打塘鱼，杀过年猪，还有杀鸡宰鹅、打豆腐、做印子粑等等，很是忙碌。其中，打豆腐一节，又能繁衍出做油豆腐、冻豆腐和豆腐圆子诸多活路。而做腐乳，更是将过年的豆腐衍生到后面的几个季节，功能与育苕种有得一比。

做腐乳的豆腐要老豆腐，用刀切成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块，放在簸箕上。这个簸箕是竹子做的，豆腐不能直接放置其上，先要垫上稻草，在稻草上放豆腐块，稻草的清香和温度，让豆腐起变化。腐乳可以有多种风味，干稻草的清香是“底色”。有句古诗，“稻花香里说丰年”，说的是水稻灌浆时的稻花，带来的是对水稻成熟的憧憬；而干稻草的清香，则是丰收后的喜悦回味，更加深沉绵长。做腐乳的这个稻草不能是乱稻草，要整齐的，一块块切好的豆腐安置好了，铺上整齐的干稻草，又可以再叠摞一层，像城里人住的楼房，或像大学生宿舍的上下铺。然后，等它们生出一层“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毛，发酵好了，不可早一天，也不迟半晚，恰到好处时加盐和各种配料装坛子。

银桂姐做这些的时候，也是脱掉棉袄的，忙碌着随时准备冲出家门。这不，刚从外面回到家续上腐乳活，门外又叫上了“银桂姐吔——”得，又得停下手中的活。来者有的是向她求援搬救兵的，让其跟随再度冲出家门去料理，也有是向她要调料的。她将家中玫瑰酱、茴香、花椒、红椒……各色调料摊开，随便挑。那时的乡下物质匮乏，经济紧张，买盐的钱都困难，原本不会在腐乳的风味上过多追求，但银桂姐家的大升哥是拿工资的，每月有四十来块钱，那绿色自行车带回的调料都是遵照银桂姐的命令购得，免费馈赠，由乡亲们自由挑选。

不必问，我家的腐乳也是由银桂姐指导诞生。我觉得全村人的腐乳都留有她的指纹，她的勤劳，她的慷慨和智慧。

过年时节，她快乐地在全村忙着，闲不住，遇见人磨豆舂米、杀鸡拔毛，她不会只是一旁指点，而是直接伸手帮着干，而且出手的活比谁质量都高。连遇见一个流鼻涕的孩子，在没有任何旁人的情况下，她也会将孩子鼻头擦干净，爱怜地摸摸孩子的头，再拍其屁股让其走人。她似乎是村里过年时节交响曲的总作曲，总配器，总指挥。村里有了这样一个快乐能干又肯干的女人，村子的年味才愈加浓郁。似乎连炮仗的噼啪声中，都有她的参与。

我问过同是乡村高考出来的朋友，他们也都有这样的印象——原来众多的乡村都有一两个这样的女性。这在城里单位中很少见，原因大约是没有乡村这年的平台吧。

年又来了，千里外的乡亲还是一如既往重过年吗？我的父母都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银桂姐身体还好吗？还在稻草清香中忙碌吗？

闭上眼睛，故乡的村前村后有众多的干草垛，树上悬挂着干苕藤，这是我心中经典的画面，永远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