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和李玩一起释怀

那些最可宝贵的人和事，我们以为失去了会痛不欲生，事实是，一段时间的伤心、难过甚至悲痛欲绝以后，生活还在继续。

我泪如雨下地凝视着李玩的爸爸泪流满面的长镜头，横亘在心头数十年对父母忽略我的不满，好像有一些松动了。

■ 吴玫

我大学毕业以后的第一份工作是老师，后来又在与教育有关的媒体做记者做编辑工作了20年，耳闻目睹过中学生群体中发生的极端事件。我的一个学生曾向我倾诉，说她的父亲对她行为不端；同事的一个学生怀孕后不知所措，从教学楼楼顶一跃而下。我还听说过，重点中学的高二女生在体育课上跑着步临产了，高一男生因校园霸凌事件脑袋上被打出一个小洞。所以，像《嘉年华》这样的电影，是有事实依据的。可，谓之极端事件，就是小概率事件，类似《嘉年华》这样的电影所反映的中学生生活，只能让我们产生隔岸观火的愤怒，却无法勾连出我们自己的成长之痛。

号称没有堕胎大烂梗的青春片《狗十三》，连早恋都表现得影影绰绰：当男孩俯下身子想要亲吻影片的主角李玩时，李玩制止道，我是需要安慰，但不是这样——一个能让大人放心的好孩子。像李玩这样的好学生，有没有成长之痛呢？影片的导演曹保平用大家习以为常、不会觉得其中暗含着少女成长困惑的细节，来告诉《狗十三》的观众，疼痛是成长的个中三昧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滋味。

曹保平选择的细节，是李玩选择课外兴趣小组时与父亲发生的分歧，以及寻找一条名叫爱因斯坦的狗狗过程中与家人的情感冲突。

看罢《狗十三》走出电影院，秋雨如悲伤的眼泪落个没完。我被一起观影的伙伴问道：“不在父母身边长大，感觉是不是不一样？”他的这个问题，源自《狗十三》的主角李玩在父母离婚、父亲再婚后只能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背景。当然，他的这个问题还有一个背景，就是我出生8个月后就被送到外婆家直到8岁必须上学时才回到父母身边。

我有一个阿姨两个舅舅，加上外公和外婆，我人生的最初8年生活在过度呵护下，但是，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给予我的呵护再过度都不能弥补我因为被迫离开父母而带给我的没着没落之感。根据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3集里有这样的情节：因为是个女孩而被妈妈长期打压，来了初潮的莱侬，手足无措之下穿着一条脏污了的裙子满大街地寻找女友莉拉，却不愿意求助最应该求助的人，妈妈。有没有原著的读者和电视剧的观众质疑这个情节？而我，觉得这个细节精确到了毫厘。我跟莱侬一样，来了初潮宁愿自己想办法解决也不愿意去问妈妈怎么办，我想这是我们这些被父母忽略的女孩与母亲有了难以逾越的隔阂所致吧？可我们又很矛盾地希望父母能关注到我们，当年我采用的手段是与一直在父母身边的弟弟为一点小事争得沸反盈天。

所以，李玩的爷爷奶奶不懂得，李玩的爸爸也不懂得，但我懂得，李玩在选择课外兴趣小组时的固执己见，以及在寻找走失的爱犬爱因斯坦时的不依不饶，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疑惑平行宇宙的存在李玩才不听从老师的劝告非要参加物理兴趣小组吗？

是因为喜欢爱因斯坦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所以得知爱因斯坦走失后会号啕大哭吗？所以才失去理智地推倒已然非常内疚的爷爷吗？所以才不顾奶奶的担忧半夜三更去和表姐李堂的男友出去喝酒吗？所以才坚决不认可爸爸现任妻子重新弄来的那条狗吗？不是。关于必须被父亲猛地一搡才选择参加英语兴趣小组这件事的解释，以及爱因斯坦丢失后李玩表现出来的种种执拗的解释，都是少不更事的小不点儿长大到能感觉到被忽略的孤独和惶恐后寻找破解的路径。

所以，哪里是非要去看那个天体宇宙的展览？小姑娘需要的是爸爸的陪伴！于是，爸爸不顾李玩的面子当着老师的面愤怒地推搡她，爸爸为久不外出的奶奶破例寻找晚归的李玩出了门而暴打李玩，都不能让李玩就此怨怒爸爸。

被爸爸暴打一顿后，我担心曹保平会这样处理接下来的戏份：貌似顺从其实一直揣着抗争之心的李玩，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从此放弃了学业，谈上了恋爱，还意外地怀孕了……导演曹保平，没有将日常生活妖魔化得让自己的作品只能成为观众看热闹的玩意儿，他把也许会异峰突起的平凡生活处理得更加波澜不惊！

这样，我看《狗十三》时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其中：李玩用自己出色的学习成绩证明了自己，在爸爸他们觉得她会不能接受弟弟的情况下平静地走进了庆祝弟弟生日的宴会厅，甚至，路遇丢失了很久的爱因斯坦，李玩非但不像堂姐李堂那样试图把狗狗追回来，“我真怕它认出我向我扑来，幸亏没有”，她淡淡地对李堂说出自己彼时的心声后转身离去。

我想大概会有观众觉得李玩的表现既超出了她那个年龄能具备的冷静，还有些匪夷所思，仿佛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一只名叫爱因斯坦的狗。我却觉得，这一刻李玩与常年被忽略而产生的孤独，和解了。我们的生活可不就是这样吗？那些最可宝贵的人和事，我们以为失去了会痛不欲生，事实是，一段时间的伤心、难过甚至悲痛欲绝以后，生活还在继续。就像李玩，不得不服从爸爸的意志选择了英语兴趣小组，丢失了爱因斯坦，接受了弟弟，硬是喝下半杯牛奶后，还不是举一己之力在全市物理竞赛中得了一等奖？

因为这个一等奖，爸爸要满足李玩的心愿带她去养狗场探望那只假爱因斯坦。一刻都不愿意错过银幕上李玩一颦一笑的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玩，恍惚间觉得那就是我。没错，年代不同地点不同故事也不同，但是，被忽略的女孩如何凭借与生俱来的能力顽强地证明自己，《狗十三》代言得非常到位。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作品“那不勒斯四部曲”之所以能风靡全世界，不也是因为有着跟《狗十三》一样的故事内核吗？

爸爸开车载着李玩行驶在城市夜晚的街道上。爸爸的电话响了，一接听，原来是爸爸的前妻李玩的妈妈的来电。关于李玩获奖，三个人寒暄几句后爸爸挂了电话，李玩问：“你和妈妈是怎么开始的？”我们看到，在姜育恒《再回首》的歌声中，爸爸无声地泪流满面，右手捂住了女儿的脸。曹保平的电影很高级，就在于从不把电影观众当作单纯的旁观者，他总是千方百计地将观众拖入自己的作品与他一起完成影片，不是吗？我泪如雨下地凝视着李玩的爸爸泪流满面的长镜头，横亘在心头数十年对父母忽略我的不满，好像有一些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