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葛有时，眷恋有时

向田邦子和张爱玲一样，落笔处都是凡常人的庸常生活。那支生花的妙笔，将凡常生活细细剖开来，给你看见它们正常之外的血迹和伤疤，让你在其中体味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从而生出或凉薄或温暖的情感。

■ 冯娟

出差在外的几日，我利用饭前课后的零碎时间，终于读完日本女作家向田邦子的一本长篇小说《宛如阿修罗》。那是她一贯的风格，家长里短，人间烟火，却又有迷人滋味。

情节由竹泽家的四姐妹追查70岁的父亲外遇一事开始，亦展开了她们各自的人生画卷。

大姐纲子是插花师，守寡多年，与之前曾有合作关系的有妇之夫藕断丝连，为情所困。二姐卷子温柔贤淑，儿女双全，丈夫能干潇洒，家庭环境优渥，是四姐妹中唯一符合幸福标准的，但她却一直因为怀疑丈夫出轨，受尽嫉妒的煎熬。三妹泷子是位图书管理员，品行端正严谨，饱读诗书，却因非黑即白拘束刻板的性格，大龄未嫁。小妹则倔强任性，与毫无前景的拳击手相恋，受尽伤害而不放弃，终于等到对方功成名就，却又因其生病而从风光一路跌落至绝望，但仍要为了孩子努力前行。

竹泽一家人动荡的生活，却是作者以优美的笔调刻画完成。虽然知道丈夫出轨，但母亲只字不提，如常清洗打扫，照顾他的饮食，在冬季来临前她带着女儿们在院子里的阳光下腌渍盐菜，和丈夫像所有的老夫妻一样相依相伴。

只是最后，她生命终结时倒下的地方却是父亲出轨对象的楼下，可知那些宁静的日子背后，她是如何怀抱着一团烈火在胸口。四姐妹亦在各自的生活中，猜疑着、苦恼着、隐忍着，相互讥讽却又骨肉情深，彼此搀扶着一路前行。

写出这个故事的向田邦子自己就拥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她的父亲也是在中年之后忽然外遇，给家庭带来不能磨灭的创伤。为代父职养家，向田邦子由文员的轻松工作，转向学习电台的编剧，及至后来出名，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那个时代的剧集女王，忙到没有时间睡觉。

她亦在其他的作品中写过类似题材，在短篇《核桃里的房间》中，女主人公桃子身上就有她的影子。因为父亲毫无征兆的离家出走，桃子忽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不但要把收入如数拿回家里供养弟妹读书安排日常生活开销，还要藏起自己的喜怒哀乐，扮出坚强勇敢又善解人意的模样安慰鼓励母亲。特别伤心憔悴的时候，就会去到父亲躲起来的那个叫莺谷的地方，坐在附近的站台长椅上，独自神伤休憩一番，缓过劲来后，再继续生活。

当时，我每每读到描写桃子心情的文字，就会想到，也许这就是彼时，向田邦子自己的心情吧，因为无处可诉，无人可解，倒不如就这么默然地诉诸笔端，总会遇到明白和懂得的人。

年轻的时候，或者那些书写的当下，她或许也曾有想不通的时刻吧。别人的父亲都在兢兢业业地为家庭工作，深爱着母亲和家庭里的人，为什么邦子的父亲要抛弃这一切呢？

别的年轻女孩，都可以做轻松的工作，恋爱，撒娇，随时离开，为何邦子却不能呢？她要一直很努力地工作，才能养家糊口，不能有丝毫松懈。那些奋笔疾书的当下，这些话语和问号应该也时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吧。

想不通，也理不明白，她便在笔下构建起了一个个残缺不完整的家庭，父亲角色的突然消失，使一个个家庭犹如一张张少了一条腿的四方桌，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像她向田邦子自己一样，勇敢地顶上来，才能使桌子维持暂时的平衡，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

命运并不眷顾邦子，她因为意外空难事故逝世时才52岁，正值事业巅峰，人生盛年。从网上搜索到她的照片，是明眸善睐眉眼如黛的女子，束起的发角和抿紧的嘴唇，又让她显得英气勃勃。照片中，她或是倚门静立，或是在电车上回首微笑，气质不俗。

她曾被人誉为日本的张爱玲，初时不以为然，细读她的作品，方才明白，此称谓于她并不算夸大。她和张爱玲一样，落笔处都是凡常人的庸常生活。那支生花的妙笔，将凡常生活细细剖开来，给你看见它们正常之外的血迹和伤疤，让你在其中体味人情冷暖，世间百态，从而生出或凉薄或温暖的情感。

纠葛有时，眷恋有时，也许这才是生活的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