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株苗儿也是领会错了主人的心意,以为不拔除它就是欣赏它,纵容它,倒也明了人类所谓“士为知己女为悦己”的大意,不遗余力地疯长,似乎发誓要报效主人的滴水之恩,长出风景来。
■ 刘放
我家厨房的面北窗口,做了一个防护罩般的栅栏,也如一双合捧的手掌,向空间乞讨得一方小小领地,想栽种两盆葱蒜,锅台上的菜好了,揪几茎投入,溅起几缕香味。如今,葱盆中的小葱还在作证一样给予窗台做初衷的注解。
但我要说的风景,当然还是另外的大绿,与失宠的葱蒜们无关,就是那占住主要绿色的家伙。没错,它相对于旁边的草本有一种天生的挺拔优势,它是木本,具体的芳名,就叫香樟。我实在不知道它是如何无中生有般成为我窗台风景。风吹来的?鸟衔来的?或者窗下的香樟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摆树梢,让它甩到我的窗台,寄生在别的草本盆钵中?遇到适当的湿度温度,它就当仁不让地萌芽生根,探出剪刀手一般的两片叶儿,傻乎乎也乐悠悠地长了起来,成了小小的风景。
有一个定案般的思路,它只能是从窗外涉足,而非从窗内潜入。
说到窗内,倒是想起了另外两帧已经消失了的风景,都是从窗内生发,又从窗内拔除的。它们像窗外天空飞过的鸟儿,却也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痕迹。
一帧风景是前不久出现的,又迅速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徒留惋惜。
是一株鱼腥草。但不是一般的鱼腥草。丁酉春,黔江开会,返途绕道武隆,拜访久闻盛名的天生三桥。在天坑内,见有人于干涸的山涧河床采撷什么,近观,原来是采折耳根。也就是鱼腥草。在我原先的印象中,折耳根就是鱼腥草的根,四川人是连根带茎带叶,都称之为折耳根的。这里的鱼腥草肥嫩,暗红,几乎可比武汉的红菜苔,让人惊叹。我又是鱼腥草的铁杆粉丝,四季都巴不得有此君作伴,就不假思索迅速加入了采撷队伍,片刻工夫,已是盈掌不堪负,没法再贪。就近溪流洗汰,口嚼几支,煞煞瘾。余则包扎,带回宾馆。次日晨,别武隆之际,再嚼几支。至渝北,三嚼之。回到苏州,见余下的都烂了,已没法入口。丢弃之际,发现其中一支带点儿根,乃我采撷之际性急粗暴,将根也带了起来。于是,在检讨之余,也将这点儿根埋于葱盆土中,看看能否出现奇迹。
接下来,当然是胡适种兰花草一样,一日看三回,巴望着有变化。我比胡公幸运的是,他看得花期过也未发现一个花苞,我倒是两周之内,就清清楚楚看到一尖淡绿色的芽儿,破土而出,闪着梦幻般的眼睫,娇滴滴地与我讲述天坑内的奇峰异谷,还有其若有若无的家族繁衍史。这很有意思,远隔千山万水的巴蜀,单凭一芽,就能呼啸而来,于我窗台前演绎其变幻莫测。让我瞥见李太白的捋须高呼“蜀道难”,又让我听见苏东坡拍打江水叹“大江东去”,以及眉山洪雅青神良师益友的眉目传神,还有胞弟、弟媳送我的自制麻辣牛肉……这风景太奇妙!
不料乐极生悲,在我正想到要与内人讲述而尚未讲述这葱盆中的无心插柳柳成荫故事,她已经在葱盆中清理门户,采茶一般,揪起这千辛万苦得来的风景,轻飘飘弃之窗下。待到我发现,失魂落魄奔赴四楼下面寻找一缕香魂,早已是大海捞针。跺足长叹,早知如此,我何必种此残根,留下孽债!
另一帧风景,其惨烈程度有过之无不及。但并非人为,那天意演绎,教化愚钝窗内主人。
大约是吃了西瓜后吐不出来莲花,偏偏要无意惹尘埃,吐出了可能繁衍的西瓜子,随着浇水到了葱盆中。
一天,窗台上的葱盆中煞有介事地出现了一棵苗,我一眼就看出是西瓜苗。夏天之后的葱,其实就如秋后的蚂蚱,气数已尽,不大生长,徒然占着地皮无作为,有杂草无杂草反正就那么回事,无碍葱盆事业,我也就懒得拔除这棵瓜苗。不料这株苗儿也是领会错了主人的心意,以为不拔除它就是欣赏它,纵容它,倒也明了人类所谓“士为知己女为悦己”的大意,不遗余力地疯长,似乎发誓要报效主人的滴水之恩,长出风景来。
这棵西瓜藤,我一开始真的是不看好它。都早过了西瓜生长的季节了,你还能怎么样?如果是早春三月,你于小小葱盆倒是或许能长出三尺长的小藤,并还可能不知天高地厚地挣扎出一两朵花来,孤芳自赏一番;如今是吃瓜的季节,你的整个家族都一律难逃被斩草除根的世道了,你还要逆时令生长,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吗?
这棵西瓜藤很固执,成心要逼迫主人或叹惋或忧伤一番,它就那么慷慨赴死般长,长, 不瞻前顾后,长,不患得患失,一月之内长出了两米来长,悲壮地攀援着我的窗台栅栏向上,开出一串金灿灿的高贵花来!似乎要向世界宣讲它的话语,表达它作为生命而对生不逢时的抗议。
此时,秋风如期而至,窗外世界的许多草本木本家族纷纷开始丢盔弃甲地搁挑子,打着旋儿坠地,零落成泥。
我家窗台的这棵西瓜,这个倔强的小东西,这个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当然是难逃不成功便成仁的悲苦命运,难逃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我都有些不忍心观察它的日渐枯萎。
终于,妻子吩咐,该是清理窗台枯藤的时候了。
可是,在清理枯藤的时候,我居然在它的枯叶中,发现了一个荸荠般大小的疙瘩,是什么?是一个死婴般的小瓜!是这棵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后的一滴心有不甘的泪!
我的手不觉颤抖了一下。
我的身我的心也随着颤抖了一下。
我捏这个比乒乓球都还小的瓜儿,发现其上还隐约有脉络一般的纹路,我似乎是手掌上托着一个沉重的地球,托着地球的全部秘密。
长时间地托着,不忍舍弃。
窗台上的风景,适时更迭。我不知接下来的这棵香樟树,还将会演绎出什么样的风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