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本里的“外婆”还是那个“外婆”,“外婆”是历史也是习惯成自然。但知晓“外”字之源,让母系的亲戚不再“见外”也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 舟子
据报道,近日,沪教版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中“外婆”被改为“姥姥”,尽管最终以上海市教委责成有关方面将“姥姥”一词恢复为“外婆”,以及相关出版社向社会各界及课文作者道歉而告结束,但由此引发了有关“推广普通话”与“保护方言”二者关系的讨论。
最初听到我那位消息特别灵通的同事第一时间告诉我“外婆”被改为“姥姥”时,我小小窃喜了一下,我以为是“外婆”太见外了,有关部门出于高度的性别平等意识给改了。但随着同事说,改是因为“外婆”是方言时,我失望了:为什么只关心它是不是方言,而不来关心它是不是“见外”呢?
在我还有不少的人看来,“外婆”的称谓相当见外,这从有关此事的网友评论中就可见一斑:“外”这个字很有歧义的;外婆里的“外”字,我听着不舒服;对的,我们这外公外婆都叫爷爷奶奶,显得亲,“外”字不好;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不叫外孙和外甥……虽然也有网友说:南方人都说外婆,也没有什么歧视的意思,也是很亲的。还有网友说:说外婆有歧义的,不好听的,中文书面语管你妈妈的妈妈就叫外祖母,要改的话首先要把书面语改掉,中文把父系母系亲戚分开叫,本身就是歧视了,要改就要彻底改,而不是把北方方言拿来替代南方方言,这个道理明白吗?要我说全部改成类似于英文“GRANDPA/GRANDMA”的叫法才好呢。
关于“外婆”“姥姥”的称谓纷争,来自中南某地的我的经历是:小时,我没喊过外婆,我喊的是“家婆”——因为是方言发音,我不能确认是不是“家”这个字,但字音是最接近普通话的,字义也是我愿意接受的——我愿意我的外婆是我家中的一员,不愿意她“外”于我。所以,当读书长大之后写第一篇与外婆有关的文章时,我把她称为“家婆”。这篇文章见报后,编辑也没有改动我“家婆”的用词。我有些感谢编辑。我的家婆去世后,我就没有家婆可叫了,怅然若失。再后来,我听见我的小外甥每次把我的妈妈“家婆”“家婆”地叫得分外响亮和亲昵,心里都会有几分喜悦:他也没有“见外”。这得益于我的方言中在这个称呼上没有“见外”。
当然,同时,我也知道,书上一般是写作“外婆”的。当我听到《外婆的澎湖湾》的流行歌曲时,我也会为歌中那种对于妈妈的妈妈的怀旧情绪所打动。但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还是暗自庆幸我们的方言把妈妈的妈妈叫做“家婆”,因为她本来就是我们家中的一员,而且是重要的一员。当她老去,我也不愿意听到她被“外”字所称呼,暗藏的心思与前述网友如出一辙:外婆里的“外”字,我听着不舒服。即使不像有的网友所说“外婆外公才是封建余孽,如果坚持要这个称呼,那喊爸爸父母的时候应该叫他们外奶外爷。”那我也至少觉得“外”字不是我所愿更谈不上是欣赏的语词前缀。
语词是多年演变积淀下来的文化遗产。遗产里有精华也有糟粕,还有过去思维意识的留存与历史的写照。关于“外婆”也不例外,它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称呼一声的结果,其中有着微言大义,如有述所云:在我国历代习惯里,父系和母系一直分得非常清楚,古书里,凡出现母系亲属,一般要在前面加一个“外”字,其解释为“外,远也”,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相对于父亲这边,是属于外嫁而来。于是才有了外公、外婆,或者外祖父、外祖母这种称呼。就连在《史记》和《汉书》中,写到母系里,也是表述为“外家”。而古书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姥姥”这种表述,只有民间才会有这些称呼的出现。
父系制的封建社会里,父系为尊,世袭传承也以父系一方来延替,所以,少有的几次母系的朝廷人事动荡就被说成了“外戚干政”,其所造成的后果有的是确凿的,有的不过是“背锅”。但无论如何,都能够看出母系的上位是被视为越位的。因为那个时代里,除了家里,家外是没女人什么事的,朝廷大事更不可能名正言顺地与女人有关。虽然也出过武则天,但不过是历史的意外罢了。
而现在“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是我小时在我婆家看到的墙上一幅画上的字,“婆”是我们方言中对爸爸的妈妈的称呼,就一个字“婆”。妈妈的妈妈多出一个“家”字,叫“家婆”,有所区分,一听就可明晓其中的亲缘关系,又都不“见外”,深得我心。我婆为何贴那么一幅画?我想可能不是因为她觉悟高,而是因为那时画儿少,那画儿上一男一女两个娃都很可爱,所以,她就贴上做装饰用了。同样,我想,家乡的人们也许并不觉得“婆”与“家婆”有多大的区别,但我还是感谢他们没有很用“心思”地造出一个内外有别的词来。他们的语词创造不分“内外”、大智若愚。词语是思维的规制,他们在性别分工上也是不那么讲究男女尊卑有别的,我周围熟识的男子都做饭、做家务,与美名天下扬的爱家“上海男人”有一拼,虽然没有大作家、文人过多地写过他们的表现。
课本里的“外婆”还是那个“外婆”,“外婆”是历史也是习惯成自然。但知晓“外”字之源,让母系的亲戚不再“见外”也自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比如,我的一个朋友从来就是让她的孩子叫其爸爸妈妈为“爷爷”“奶奶”。毕竟时代在变,词语也在演变,潜移默化之中体现的是人心所向。某些曾经的约定俗成,即使无须经历一刀切的弃用,也会在人心所向中渐渐式微。因为确认过眼神之后,你发现对它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