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兽》：断裂的人生

他有仗义的一面，也有薄情的一面。对亲情的极度渴望和极度疏离让他陷入尖锐的矛盾，他在感情的撕裂中不断挣扎，结果血痕累累。

■ 温彩云

作为今年的获奖收割机，周子阳导演的处女作《老兽》获得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特别奖、第11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演员奖和第5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影帝、最佳原著编剧、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三项大奖。整部电影情节紧凑，叙事细密，厚重而悠长，直接击中了中国社会现实的敏锐神经。

如果用两个字来表达影片最突出的感受，那就是——断裂。这种断裂感持续始终，层层加深，每个层次又交错紧结，如同一张大网，让人喘不过气来。

最明显的断裂就是老杨与家庭关系的断裂。家庭是中国社会最基本的组成细胞，也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集聚地或社会伦理的起始点，更是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地。影片中的主人公老杨是鄂尔多斯一度兴盛的房地产商人，也曾辉煌一时，但是随着房产泡沫的破灭，老杨也随之破产。之后在家伺候瘫痪老婆的老杨无法忍受事业挫败和家庭重压，经常将老婆扔在家中自己出外赌博，甚至出轨，与按摩女鬼混，也经常会把老婆买药的钱花掉。当老杨决定回归家庭的时候，老婆病情加重，而老杨却又花掉了老婆手术的钱被儿女怨恨捆绑，老杨一怒之下将儿女告上法庭，于是这个家庭长期积累的矛盾爆发了。对于老杨来说，家庭很重要，妻子曾经和他走过漫长的人生道路，小女儿是他最娇惯的孩子，孙子更是他的心头宝，但是，老婆常年瘫痪的状况也令他感到折磨，试图逃离，这种逃离既是肉身的又是精神的。这次偷拿老婆手术费的事件彻底摧毁了原本就已经脆弱的家庭关系和亲人间的信任。老杨在这个断裂的过程中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密关系，与情人分手，老婆不久于人世，与儿女的关系彻底分裂。儿子和大女儿痛恨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也不肯借钱给他，小女婿直接将他赶出家门，儿媳也带着小孙子把他给买的变形金刚丢了回来。影片中老杨有两次流泪，一次是从法院出来的儿女坐上车冷漠离开，一次是给妻子喂安眠药前的内心独白，这是亲子关系的彻底破裂，也是夫妻关系的彻底分离。

其次是老杨与社会关系的断裂。中国目前正面临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老年危机将是影响这个社会的重要社会危机之一。老年危机一方面是经济危机，中国家庭的老人还没有足够的经济积累，社会也还没有完善的养老机制。这些只是一个方面，其实更为严重的是情感危机。从发展心理学来看，老年人生命时间的紧迫感直接影响其对生命的感受和对人际关系的选择。现代社会紧张的工作压力让儿女无暇照顾年老的父母，老年人人际关系的狭窄和对现代技术的低程度都导致了其与社会的脱节。老年人与社会环境的关系日渐松弛，越来越远地被飞速发展的社会抛下，子女在迅速前进的时代列车上也与父母愈行愈远。社会在逐渐抛弃他们，而他们却不肯向社会低头，尤其像老杨这样曾经辉煌过的老年人，他在社会面前总是端着骄傲，不肯低头。他的牌桌老友都是他的债权人，他与周围人的关系日益紧张。老杨跳公交车那一幕印证了这种辛酸与紧张，售票员冷嘲热讽，周围人麻木不仁，接下来路边发小广告的青年与老杨的肢体冲突更让这个社会对老杨露出尖利的牙齿。

再次是老杨与当下价值观的断裂。作为整个电影的关键情节，老杨拿走老婆的手术钱，正好掉入的是儿女们对父亲不信任的预设。实际上老杨把卢布森的骆驼卖掉是为了给孙子买变形金刚，拿老婆手术钱则是为了还卢布森过去无私帮助和现在无条件信任的人情。一个是对舐子之情的留恋，一个是报恩心理的友情挽留。老杨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过去帮助大女婿找工作，帮助小女婿买房子，他们也应当原谅自己现在的任性妄为。儿女们各自在生活窘况中挣扎，他们选择了最为表层的利益标准和过去的偏见看待父亲，像在法庭上说的“现在说现在的”。因此，老杨面临着价值观的第一重困境，就是自己的价值观无法传递给子女，同时也无法接受子女的价值观。第二重价值观困境是老杨自我价值观的断裂。老杨是一个复杂的人，骨子里重视家庭亲情却不愿意表达，重视友情又因此伤害亲情。他有仗义的一面，肯在自己账户只有75元钱的时候甚至押上唯一的电动车请朋友吃饭按摩，他抚养儿女并在成人后对子女尽力实施经济和人情帮助；他也有薄情的一面，丢下瘫痪妻子出去赌博偷情，甚至拿走妻子的救命钱。对亲情的极度渴望和极度疏离让老杨陷入尖锐的矛盾，他在感情的撕裂中不断挣扎，结果血痕累累。

最后是老杨与时代的断裂。这里面既有经济模式的断裂，也有人类社会与大自然的断裂。老杨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转型的时期，在鄂尔多斯，孩子们不再喜欢骑骆驼而更愿意玩变形金刚，沙漠上的绿洲骆驼被置换成供城市居民喝奶的奶牛。电影中出现了两个超现实的镜头，一个是老杨从按摩房的墙壁中捉出一只鸟并放生，一个是路边树林中行走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包裹的人形。鸟在人类的挤压下生存空间变小，陷入困境，同时，白色塑料袋人也在野外捕捉野鸡，人类社会不断挤压着动物空间和自然的空间。

在传统与现代、社会与自然断裂的环境中，与家庭亲情、社会关系及和自己过去价值观断裂的老杨，骑着破旧的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灰色丛林间，穿梭在北方冬天的荒芜灰暗中，不知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