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天亮,我在乡村简陋的医务室醒来,周围一片白色的宁馨。母亲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的小桌上睡着,我伸出手去,她身上深蓝的工衣还拧得出水。
■ 李咏瑾
母亲不是农民,却常年住在远山的深处。
若论起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更是摊开最详细版的中国地图,拿着放大镜都找不到。只有在20世纪80年代四川地质勘探部门的野外测绘地图上,那个地方插着一个小红旗,旁边标注着:51井。
这并不稀奇,在新中国的工业发展史上,一直就有这样一群极为特殊的“乡民”。不信你问问那些搞地质勘探、水文水利、石油电力、公路铁路人的后代,父母虽然都是毋庸置疑的产业工人,但又有几个孩子有那样的福气是在大城市里出生长大呢?
51井,这个难以言说的名字,就是当年母亲停驻的地方,也是我呱呱坠地的地方。小山包上只有母亲和另外一个女地质队员。她生下我时如此寂寞,以至于我没有什么同乡,“干打垒”房边蔓草丛生的藿香是我的同乡,一年四季散发着脉脉的清香;后山上大片大片的野生牡丹是我的同乡,好像天上飘落的彩霞,容我在里面呼啸着奔跑长大;远山上松涛如怒,于夜暮朝阳时分迎着大风而蹈而歌,那更像是我无比熟悉的父老乡亲……直到极目远眺更远的地方,远到视线都没边儿了,忽然看见天边有一丝儿梯田的绿痕,那才是山下农家热腾腾的凡俗烟火,算来离我们也有40多里的山路了。
“没关系。”母亲像是对着幼小的我下定决心。在我即将降生的那年秋天,她种的南瓜迎来了巨大的丰收,小孩手腕粗的瓜蔓攀上了房檐,十多个磨盘大小的南瓜金灿灿地压垮了简易的牛毛毡厨房,母亲深信,我的降生一定是一个好兆头。
很快,那40多里山路就让她笑不出来了。幼年的我身体孱弱,几乎严重到了一听到山里的疾风骤雨就会受惊大哭,继而就是晚间高烧,直烧得全身抽搐。每当这时,母亲就会拿一张塑料布将我严严实实裹起来,再用一种结实的三股塑料绞绳将我牢牢地缚在背上,然后把手电筒拧亮套在塑料袋中,就背着我一头扎进一天一地茫茫的雨幕里。40里的山路啊,黑灯瞎火的,母亲不知绊了多少跤,每一次她都抓紧手里微茫的电筒暗暗提醒自己:“绊倒的时候要往前面摔,千万不能往后面摔!”因为往前面摔摔的是自己,往后面摔压坏的就是孩子了…….
无数多个天亮,我在乡村简陋的医务室醒来,周围一片白色的宁馨。母亲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的小桌上睡着,我伸出手去,她身上深蓝的工衣还拧得出水。
你奇怪我的父亲在哪里?在野外一线的勘探队伍里,男性是比女性更加艰辛的劳动力。女性还能在建设好的测绘小站驻扎下来,虽然艰苦,尚算安定;而男性只能身负沉重的设备,如牦牛一般向大山深处更为遥远的地方不断延伸。
父亲每次离家,会给我一个独属于我们父女之间的“密码”:那是一小袋山楂糖,一袋有30粒,“你每天只准吃一粒,吃完了爸爸就回来啦。”
有一次父亲离开的当天,我偷偷拆开了那袋糖,吃了一个底朝天。晌午就被母亲发现了,刚要责罚,我哭着嚷:“我快快吃完,爸爸不就快快回到我们身边了?”母亲哭了。
那时环境恶劣,运送勘探设备上山的时候没有现在的专用车辆,往往是靠人力用扁担挑,一边的箩筐里是孩子和棉被,而另一边的箩筐里往往是发电机或测量仪——这导致我在箩筐里的旅途总是弥漫着机油味。而每逢过年到了下山的时候——在那时的大年二十九,我仍旧坐在箩筐里,头上覆着一条旧被子被挑下山去,所不同的是另一边的箩筐填满了向山上乡民收购来的稻米、腊肉和鸡蛋等年货。
后来,我也和爷爷奶奶“隔代亲”地住在偏僻的小镇上,时日久了,其实早已记不清父母的长相。倘若白天他们身着便装,走过镇子的街头问路,搞不好我还会热心地帮着指点一下。可他们回来偏偏是夜幕低垂的晚上,在昏暗的暮色里,那疲惫不堪的蓝色身影背着人造革包袱,灰扑扑地突然降落到儿童低矮的视线里。那是独一无二的归人!
在我忽然的放声大哭中,他们愧疚而潦草地招呼了一下爸妈,再一把抱起连滚带爬向他们跑去的我,而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忙不迭将鼻涕眼泪擦到他们的肩头。
就算这样,我也长大。虽然一生中与父母待的时间极少,但也没落下什么心理阴影,依然爱他们,是一种带着理解和疼惜的爱。只有一样,我已不太习惯接受或是反馈那些比较“肉麻”的关于爱的表达,我宁愿经常买东西塞钱给他们,也很难为情在母亲节那天去买一束康乃馨说“妈妈我爱你”。
只是有一次,母亲为我拔白发,拔下来一根她就哽咽了:“不要再写那么多东西,太辛苦了,把我的幺儿都写老了。”我愕然,突然眼泪就下来,砸在地上啪得一声响。
妈妈,我才三十而立呢,还要好好在你身边爱你、照顾你,我哪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