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集体婚礼后的合影。
■ 卢一萍
新疆的屯垦,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就开始了。两千年来的历史也一再证明:屯垦兴,边境宁;屯垦废,边境乱。自西汉到清朝,中央政府在新疆的屯田点计有102处,它们遍及天山南北。
1949年,王震率十万大军进军新疆,新疆和平解放后,连同由陶峙岳的新疆起义部队改编的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和“三区”民族军改编的解放军第五军,共有近20万大军驻扎在天山南北。
1950年2月,毛泽东命令驻疆大军“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这道命令宣告了战争的结束,宣告了铸剑为犁这一人类梦想的实现,也同时决定了驻疆部队的命运。
由于战乱的原因,解放时,新疆的汉族人口才30万。为了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部队明确规定:“汉族军人不允许与少数民族妇女结婚。”所以,一个十分迫切的问题就摆在了王震等决策者的面前——那就是官兵们的婚姻问题。
王震清楚,仗打完了,官兵们希望的是解甲归田,过一种和平的生活,要让他们不回故乡,在这里开荒种地,最后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军心是不会稳的。但新疆当时的那一点汉族人口,是不能解决驻疆二十万官兵的婚姻问题的。道理很简单,有男有女才能组建家庭,有了家庭才能生育儿女,有了儿女才能谓之扎根边疆,扎下了根才能最终达到屯垦戍边的战略目的。因此,他把征召女兵作为一项重要工作,很快开始实施。首先召的是湖南女兵,1951年、1952年两年间,先后从华东招了2000名女护士,从山东招了3000名女兵;1954年又从山东招了7000名女兵……
从那时起,她们就开始在这苍茫的大漠戈壁,演绎着她们的故事,演绎着她们的理想与追求、光荣与梦想。她们孕育了后代,也孕育了爱、宽容、大义和坚韧的精神,她们是这“荒原上的母亲”。
周逸梅
真正的爱情胜过天堂
我在1999年4月曾写过一篇文章《大漠中的爱》,是回忆录,我在这篇文章中回忆了自己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我的这篇回忆录是写给我的儿女读的。
1951年,我赶到长沙去考兵时就认识了老陈——他叫陈传文,他说话和气,像个老大哥,我当时就对他印象挺好。我第一次见他,发现他脸上有道伤疤。一问才知道那是打鬼子时留下的,便肃然起敬。
我们在路上颠簸了三四个月,终于到达了驻焉耆的二军六师。我被分到了十八团三营营部。所谓营部,也就十几顶苇棚子,连个门帘子也没有,感觉像是原始人的营地。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就是这个营的教导员。
因为当时的婚姻问题,老干部并不是谁都挑的,他们得看你的出身是否好,文化程度是否高,是不是团员,然后才看你长得怎样。而我出身富农,只有初中文化。我觉得他肯定看不上我。但我当时是真的有些喜欢他。
到了营部,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教导员,可是能说上话的时候很少。但能看到他,心里就觉得踏实了。七八个月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年终总结的时候,我被团里评为青年突击手。元旦头一天,我到团里去开表彰大会。开完会后,一个战士来叫我,说团组织股股长要找我谈话。
我喊了一声报告。一个戴眼镜的很精干的军人说,同志,你进来。办公室很简陋,办公桌是用土坯垒起来的。股长说,周逸梅同志,祝贺你被评为青年突击手,你是我们团被表彰的三个女同志的一个。
他说,你的个人问题是怎么考虑的?
我的脸一下红了,没有考虑过。
那就该考虑了。
我低着头,一下紧张起来,我说,我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还想趁年轻,多为建设新新疆做些贡献。
建立家庭是为了更好地建设新新疆嘛。
我更紧张了,我知道这个组织股股长就是在代表组织给我介绍对象了,我赶紧说,报告股长,我有对象了!对方没有跟我谈恋爱,是我心里喜欢人家。
组织上给你介绍的是你们营的教导员,你在三营工作这么长时间了,应该对他有所了解……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打断了股长的话,问他,你说的是陈传文教导员吗?
就是。这个同志是兵团的战斗英雄,有文化,有能力。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一边流泪一边笑,我说,我喜欢的人就是他。
股长猛地一拍办公桌,哈哈大笑。真是太好了!明天是元旦,团里要举行一个集体婚礼,你就不用走了,我通知陈教导员来参加婚礼。
明天就要结婚呀?我吃惊地问。
就明天,有情人早成眷属!
可是,我这是一厢情愿,教导员可能还不愿意呢。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吃早饭的时候,我看见陈教导员骑马来到了团招待所。他利索地从马上跳下,径直朝我走过来,我羞得背过身去。他不管那么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这个丫头不简单啊,敢喜欢我!
好多人都笑了。我羞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半开玩笑地对其他几位在场的女兵说,你们都应该向周逸梅同志学习啊,她就能发现我这个老八路的可爱之处。
当天上午,团里为包括我在内的七对新人主持了婚礼。团长、政委都参加了。婚宴是一大锅羊肉揪片子——那揪片子里真有羊肉,而不是只放点羊油。团长还拿出从维吾尔老乡那里买来的穆塞莱斯——一种老乡自酿的葡萄酒,给每人倒了一盅。我听说,那是当时最奢华的婚宴了。
婚宴结束,陈传文叫我上马,我不敢。他把我抱起来,往马鞍上一放,然后他也飞身上马,坐在我的后面,双臂伸出来,半拥着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甜蜜,感觉真正的爱情胜过天堂。
曾可兰
政委口中的犟小鬼,婚姻是最圆满的
我是与李蔚华、范志群一起到的和田。没过多久,就给李蔚华介绍了一位教导员,二十九岁,范志群则介绍给了参谋长。我们三个女兵中,李蔚华的文化程度最高,也最敢说话,她当时就说,我是来革命的,不是来和老革命结婚的,我坚决不答应。
我文化程度低。一看这样,我就想,不如按照他们要求的条件自己去挑一个,所以我就认识了三营教导员,我们就谈上了。那教导员是够成家条件的,所以没人反对。
后来,政委亲自出面,给李蔚华介绍了雪樵。雪樵是组织股股长,当时二十四五岁,年轻,有文化。都是政治处的人,李蔚华早就认识他,印象不错。政委把李蔚华叫到他的办公室,半开玩笑地说,你个小鬼呀,是够犟的了,但我还得给你介绍。我亲自出马,你不会不给面子吧。李蔚华也不怕,她对政委说,不,首长,我还是不会同意的。政委就笑了,说,这次你可能会同意。我想把我们团最优秀的机关干部、组织股的雪股长介绍给你,无论从人品、长相、文化程度、工作能力,你们都相配。李蔚华虽然认识雪樵,但也只是认识而已,从感情的角度而言,还无从说起。所以她当时什么也没有说。这样一来,政委就认为她已默认了。
1952年12月14日那天,李蔚华正在地里劳动,政委的车子开到了地头,把她接回团部。
回到团部已是黄昏,团部正准备放电影。回去后就对她进行政审,政审完毕后立马把她带到了操场上。那时把看电影叫看“西洋景”,比过年过节还热闹。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
在电影放映前,政治处主任让雪樵和李蔚华站到主席台上,然后请政委讲话。政委就说,今天晚上,刚好有军里的电影放映队来团里放电影,在这高兴的时刻,我们要为雪樵和李蔚华两位同志举办婚礼,大家用掌声来为他们祝福!李蔚华这才知道神圣的婚姻就这样开始了。
李蔚华与雪樵的婚姻在我们三人中是最圆满的。
屈湘宁
教导员做媒,我同意和营长结婚
新疆军区到长沙征召女兵的时候,我是周南女中高二的学生。
你要知道,部队当时正在垦荒,大家忙得脚板朝天,加之也没什么条件打扮自己,那些战士们平时里都是泥头泥脑,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我到了部队以后,面貌一下子就改变了,几乎是突然之间,战士们都整洁了。衣服再烂,补丁再多,也洗得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常常刮了,再艰苦的劳动回来,也要洗漱洗漱。爱说粗话的不说了,大家都变得文明起来。我去哪里参加劳动,哪里的工效就特别高,纯朴的战士们就这样表达着对我的倾慕和尊重。
有几个女兵发誓,非自由恋爱,决不结婚。凡是要找她们谈话的,她们就说她们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当老婆的。弄得他们真没办法,见了她们就说“湖子辣子真辣人”。我说,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
这话说了没多久,我们一营教导员和一名叫周金兰的结婚了。周金兰解放前跟人家做过童养媳。她十六七岁了,丈夫才八九岁。她就是为了摆脱这个跑来当兵的。教导员当指导员的时候,左腿在宝鸡战役中受过伤,走路有点瘸,天气一变,腿伤就难受,他因此能准确地预报天气,大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气象台”。但他相貌好,有文化,只是年龄要比周金兰大17岁。周金兰和他结婚蛮欢喜的。我其实有些喜欢教导员,他和周金兰结婚后,我难受了好几天。
1952年4月17日,南疆刚开春。终于轮到教导员代表组织找我谈话了。教导员跟我闲谈了一会,终于扯到了正题上。把秦德虎营长吹得天花乱坠的。说他是战斗英雄,打仗不要命,原先的团长现在的师长说他天生就是个打仗的料。他吃过十多次子弹,兰州战役时一颗子弹当胸穿过,他把他从战壕里背出来时血都把他们粘在一起了。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这是世界上可能有个人在等他,不想让他死。说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我。
他接着说,因为营长英勇善战,有勇有谋,四三年参加革命,到四九年已是营长了,在十一团的营级干部中算是最年轻的。
我晓得教导员要干什么,但我故意装糊涂。
你知道吗?营长今年才28岁呢。
这么大年纪了!算是老光棍了。我故作惊讶。
28岁你还嫌大?
他年龄大小跟我有啥关系?
教导员急了,那我就直接问你,你觉得营长这个人怎么样?
太粗鲁了!跟李逵似的。
他可比李逵英俊一百倍。文绉绉的,怎么带兵打仗?我跟你直说吧,营长喜欢你。
我性格里虽有男孩子气,但听教导员这么说,我的脸还是有些发烫。
你跟他是相互做媒人呢,他代表组织找周金兰谈话,您代表组织找我谈话。教导员,是不是组织要我嫁给他。
好,湖南妹子就是爽快!组织虽然有这个意图,但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有人以为我们是在随便地拉郎配,把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凑到一起就过日子,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来参加革命时就准备好面对一切,如果是革命的需要,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好同志,有觉悟!今天就说定了,我以后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过了半个月,也就是五四青年节那天,我和营长结了婚。
汪柏祥
他们没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痛苦
当时,我们这个团只有三名从湖南军政大学分配过来的女性。陈康涟到后四个多月,就跟三营李营长结了婚,很快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终于到了分娩的时候。那天,地窝子外面站满了人,烈日如火。
陈康涟躺在土台上。一阵阵的剧痛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次次撕裂了。她的手抠进了泥土里,那把土被她捏成了团。全营还没有一个人做过父亲,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对生产。他们没有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
李营长着急得不时捶自己的头,他冲进地窝子,得知可能是难产后,又转身冲出来,叫卫生员进去看看。卫生员什么也不懂。但还是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对营长说,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难产,得赶快送师医院。
到师部二百多公里,连汽车都没有!营长绝望地说。
我们抬着嫂子往师医院去,多派一些人,轮流抬,跑步前去。一位战士说。
好,给师部发电报,让他们也派车来接。教导员说。
陈康涟被抬到了担架上,全营最精壮的50条汉子也自动地列好了队。两人抬着产妇在前面飞奔,后面的48人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前面的人跑不快时,接替上去。头顶是烈日,脚下是大漠,黄沙被奔跑的脚扬起老高。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师医院接到电报后,立即派了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车辆及设备沿着公路前去接应。担架队从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140里路大家用了四个半小时就跑完了。当沿路的老乡得知是为了救人时,他们拿来了馕、瓜果和水。
最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由50人增加到了男女老少好几百人。大家都在公路上奔跑着。过了策大雅,终于看见了师医院的军车。手术室就设在“道奇”牌汽车上,人们围着汽车,静静地等待产妇能脱离危险,期待着孩子能顺利降生。产妇当时已昏迷不醒,不省人事。医生检查后,对营长说,幸好送得快,还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大家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那一声孩子的啼哭终于没有响起。在往回走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迈不出去。
这次事故使部队意识到,应该在基层设妇产医生,应该有会接生的人,因为和平意味着新生的开始。所以,我一到轮台不久,营里就推荐我去学医。我听说了营长妻子难产的事,我当时就想,自己如有可能,一定要当一名妇产医生,没想天遂人愿。
学了几个月后,我回到了荒原上。官兵们挖了一眼地窝子,正式命名它为“戈壁休养所”,我是第一任所长兼医生和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