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荷丽的东瀛译著

□ 申荷亮

出差回京，收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寄来的一套丛书：《与鳟鱼和珊瑚礁相遇的奇妙故事》，共四册，装在一个精美的纸盒里。正疑惑为什么要寄我这样一套书，就看见了其中第一册《与河川相会》书脊上的文字：（日）小野有五著，（日）村野道子绘，申荷丽译。

是妹妹的翻译作品啊！她却没告诉过我此事。

就在出差离京的那天晚上，我接到弟弟荷永的电话，我们的妹妹荷丽最终未能抗过病魔，于下午6点在日本大阪医院去世了。

荷永与荷丽是双胞胎，与我这位大他们几岁且很早就当兵在外的兄长相比，他俩的感情更笃，几乎到了互有心灵感应的地步。妹妹这么快就远行，荷永伤心不已，我也悲从中来，电话里也能感到是泪眼相对。

这本译著是2016年5月出版的，远在东瀛的荷丽生前应没能看到，她却及早交代了出版方将书寄给我和荷永。算来这已是荷丽的第7本较有影响的译著了。从2011年她译的斋藤茂的《妓女与文人》经商务印书馆出版以来，2012年译了纐缬厚的《何谓中日战争》，2013年译了高桥稔的《中国说话文学之诞生》，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可见国内这家出版重镇对荷丽的翻译还是很认可的。那段时间，她还翻译了纐缬厚的《我们的战争责任：历史检讨与现实省思》，并与人合译了纐缬厚的《近代日本政军关系研究：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历史渊源》。每收到样书，我会在电子邮件中对妹妹夸奖一番，夸她的文字简洁流畅，也夸她在教课之余这么努力。她总是谦虚地说，不过是练练笔吧，平常都是用日语，再不做点儿翻译，那点儿中文底子快要忘光了。

2014年，她翻译了纐缬厚的另一本新著，《领土问题和历史认识：中日韩三国为何不能携起手来？》。因书中涉及二战历史和诸多政治人物，责任编辑彭毅文女士希望荷丽在国内找人帮着把把关，当特约编审。荷丽问我有无时间，我说，有没有时间，你派的活儿我也得干啊！我就把这本书从头至尾认真审读了一遍，感叹比起前几部译著来，妹妹的文笔更加老练了，对所涉及的历史人物事件也都译介准确。同时我也深深感到，她这些年勤奋译书，绝不只是如她所说怕把中文底子淡忘而练练笔，也不是为了这点儿微薄的稿费，而是每一本译著都浸透了一个旅日中国人的家国情怀。

在我印象中，荷丽自幼性格要强，读书勤奋。从小学到中学，她把同胞情深的哥哥荷永都当成学习上的对手，成绩过之，喜，稍不如，哭。高中毕业时没大学可上，荷永下乡当知青，为的是妹妹能留城工作。一年后高考恢复，荷丽考入菏泽师专物理系，荷永考入该校外语系。

让我们都没料到的是，本以为早已泯灭学术之心、已在省城某单位工作十多年的妹妹，那一年忽辞去办公室主任职位，要去日本留学了。她的日语完全是自学的，却在山东省公派出国人员日语考试中考了第二名，获得赴日留学资格，主修城市园林规划。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历史与文学，所以，后来她又自费留在日本继续深造，一边打工一边读完了硕士、博士。这期间，她还要照顾也在日本读书的女儿，艰辛可想而知。

荷丽性格要强，心地却单纯善良，遇事先替他人着想。她在日本收入并不多，要交房租，要供女儿上学，但每次回国，都要给我们带许多电子产品，她自己则直到重病，竟还没用过智能手机。荷永去日本时逼着她换了台iphone6，才能以微信的方式和我们联络了。

但这时，她已癌细胞扩散，肝腹水严重，说话都困难了。她不想让我们听到她的衰弱，除与荷永之间偶尔用电话对讲外，一般不用语音留言，而是写字。我出差前曾发了段语音给她，并转给她一条BBC关于人工智能有望治愈癌症的最新报道。她是以文字回复的：“哥，让你牵挂了。请放心，我会安心养病，希望这疗法早日投入应用。你也要多注意身体，少熬夜，外出采访时注意安全。”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次留言。

新收到的她这本译著，是散文风格的少儿科普读物。因忙于他事，又怕睹书思人，前段时间我一直没打开看。直到有了些空闲，难以抑制地想要为远行的妹妹写点儿什么，才忍着心痛翻开这本译著，也是她的遗著。

荷丽妹妹已开始对写给孩子们的作品感兴趣了。从时间上推算，这应是她在患癌症后接手翻译的。如果说以前的那些译著偏重于学术性，她的文笔信而达，这本译作，则备显秀雅，并见一颗童心。当然首先是原著即呈这样的风格，有这样的童心，而将其转述为中文的妹妹，好像也真的进入了书中风光旖旎的自然环境，面对托腮聆听的少年儿童，语气轻柔，爱心绵绵，娓娓道来。

荷永跟我说，他在泰山东麓父母墓旁为妹妹买了块墓地，已将妹妹的骨灰从日本接回，先在他书房陪伴些日子，择时去泰山安葬。

妹妹，你在外已漂泊太久，辛苦太久，如今，总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