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猫女们

□ 朱天衣

我生命中的第一只猫是只肥硕的大黄橘，它有着标准大公猫圆滚滚的脸庞、不可一世的睥睨神态。是因为如此，父母才为它取了个“皇帝”的名号吗？它是童年中少数会让我害怕的事物，素爱东倒西歪窝在沙发上的我，常侵犯到它的地盘，因而惨遭猫爪洗礼，几次暴怒之下抓得我头发头皮都快分家了，素来人狗猫一视同仁的母亲说它是在帮我洗头，为此，年幼的我总是躲它远远的。

年轻忙功课忙恋爱，家中所有的动物同伴中，狗儿的热情洋溢相对显眼得多，不过父亲写稿时卧在案上的猫儿剪影，冬天时偎在父亲脚边暖炉旁一起取暖的猫儿画面，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若硬是要做区隔，狮子座的母亲比较像众狗之王，同是狮子座的父亲似乎更愿意亲近猫女们。

我一直以为自己和母亲是同一国的，当年纪渐长，自己有了家，开始认真对待身边每一个同伴动物时，才发现猫女们的繁复细腻是如此令人着迷，且即便流落街头也谨持着尊严，这让人多了份心疼，也深深为其折服。

长久以来，在帮助流落街头动物时，我会不断警醒自己，千万不要爱心泛滥、不断地你丢我捡，真需要紧急救援的才插手，面对猫族尤其如此，毕竟年岁已长，若不能活得比这些动物同伴久，那么它们将何以为继？也幸好多半能被人看见的流浪猫，多已有自我谋生的能力，只要辅之以定时喂食、医疗照护以及绝育手术，即能让它们的流浪质量大幅改善。

但也有例外的状况，这也是家中毛孩子始终无法减少的原因，像前年冬便在常去的一家便利商店前遇到一只灰狸母猫，它总是固定时间出现在这家“SEVEN”门口，端坐在那儿向来往客人索食，以往我只见过“SEVEN”狗，被面包热狗便当喂惯的它们，是不屑我随身携带的饲料的，多半时候我只会静静在一旁观察，若发现有人不太友善，才会适时插手。

而这只“SEVEN”猫，我一样注意了它许久，它总在晚间9点到10点间出现，若没等到客人喂食，那么店里的女店员会偷偷把它引到角落倒些食物给它，所以在吃食上它是无虞的，唯一需要解决的是绝育的问题，但重点是它的肚子圆圆的，完全分辨不出是个孕妇，还是刚产过小孩的妈妈猫，若轻易带它去手术，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猫就惨了，为此我还搞跟踪，一路尾随它潜进巷子、拐进大停车场，最后眼看着它跃上墙头、消失在屋顶上。

在无法确认的状况下，我只得继续观察，如此这般一个月过去，它的肚子也一天天的增长，确定它是孕妇不是产妇后，便开始加入喂食的行列，待等建立起交情，再把它带回家。回家第二天的它躺在猫屋窗台上晒太阳，明显看得到小猫在肚子里滚动，第三天清晨便在我辅助下生出五个孩子，一只白腹灰貍哥哥猫，其他全是橘黑白三花女生，分别以家中种植的花卉命名，桃花、桂花、樱花及杏花，产妇猫妈妈则唤它“SEVEN”。

每天数次供应月子餐，猫孩子则是除了母奶，不时还辅以猫咪专用乳喂哺，断奶后更是以各式营养食品帮它们打好底子，与其将来花医药费，不如在成长期下些重本，让它们有足够的抵抗力，对抗各种疾病，也因此除了桂花因先天疾病早夭外，其他四只都头好壮壮，狂野到了一种地步，也许它们一直视我这大妈妈为同类，全然不管我有没有皮毛防身，只要我一现身，便争相扑爬到我身上，薄些的衣衫，全被它们抓成褴褛条状，腿及背更是爪痕累累，那个夏天被它们家暴到完全无法穿短裙，隔年冬天穿上厚外套，我便像棵圣诞树般，身上不时挂着这三四只皮到不行的花花猫。

幼猫也不容易辨认性别，依过往对猫族性情的了解，我认定其中一只乳猫是个小男生，因此为它取名“弟弟”，没想到稍长后它竟是个女娃，只好改名“蒂蒂”了。先天不良的它一入冬便喷嚏连连，到院子玩耍时，只好把袜子剪四个洞权充外套防风，它也乖乖任我摆布，只是五短身材经这么一打扮，完全就像只鳄鱼，引得周遭猫狗侧目不已，它另一个幸存的亲姐姐为此发挥手足之情，想尽办法为它褪去衣袜，于是整个早晨，就看到我们俩一个努力帮它穿上毛袜，另一个则努力为它还原猫的模样。

近年来，我身边的同伴动物多已上了年纪，看着它们渐渐衰老步向死亡，我选择陪伴，而不是过度的医疗，尤其是侵入性的医疗，与其让它们在陌生充满药味的医院离开，我宁愿它们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但这陪伴过程是需要一颗强健心脏的。

狗儿猫女们若能选择，当它们离开世间时多会躲开人躲开同伴，寻找一处隐密的角落走向死亡，我知道该尊重它们，但仍会禁不住想做最后的努力，当看着它们撑着仅存的一丝力气跳过浮出水面的石头，到对岸找最后的踞点时，站在河这岸的我总挣扎着要不要唤它们回来，也许相较于我怀抱的温暖，它们更愿意选择尊严的面对死亡，隔着一条河，我除了掩面恸哭，什么也不能。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或许就能适应身边动物的离去，但没有，从没有，这是我人生的课题？是我必要做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