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云
荒凉的山岭上,杂草遍地,树木稀疏,几无人迹,微微秃顶的老师用手一指, 慨然道:“当年,南宋的皇宫就建在这里!”
一群少男少女茫然地望着山野:“皇宫?就这里?啥花头也没有啊!”
这是30多年前的一幕,那时,离高考还有几个月,我们颇有古典情怀的中学班主任,竟带着我们登上凤凰山,在万松岭访古寻幽。不知道是不是记忆的变形,我依稀记得,漫山的荒草中,似有几处石头台基,难道,那就是皇宫的遗迹?
想起这一幕,是在不久前的一个深夜,偶然看到浙江卫视在播放纪录片《南宋》。片中引用《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古籍,依据多处考古发掘,采访一众中外学者文人,娓娓道尽南宋达到中华古文明巅峰的灿烂与辉煌,展示南宋都城临安令人倾羡的繁华与美丽。这部片子完全颠覆了我对南宋这个偏安一隅的皇朝腐败而孱弱的印象,忽而起了一种追寻故乡前世的兴致。
虽然自小在杭州长大,但上大学时就已离开,几乎从未去追究过故乡深藏的历史。记忆中的杭城不过是小巷、窄街、拱桥和黑瓦白墙的房屋,关于它和南宋的渊源,也只从中学那位带有学究气的老师那儿略知一二,在带我们去寻访皇宫遗址之前,老师曾让我们背诵那首著名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当时凤凰山的荒凉、杭州城的破败和西湖的寥落,实在无法让人想象杭州曾作为一国都城的繁华与奢靡。
上世纪90年代以后,和许多城市一样,杭州城开始大拆大建,每次回家,都会觉得这个城市越来越陌生,及至有一年,站在母校杭州一中(现为杭州高级中学)的大门前,依然不辨方向时,终于怒而买了一张杭州地图。这一看,竟大吃一惊。上北下南是中国的传统,所以一直以为杭州的上城在北,下城在南,孰料地图上显示的竟完全相反。
当时只笑自己不识故乡路,对此并未深究。待到今日,看过一堆关于南宋、关于临安的书籍,百度过无数次之后,终于明了,杭城的“反传统”,是来自它曾经辉煌的前世——南宋都城临安的建造。
公元1127年,北宋灭亡,宋皇室南迁,在经过两年的流亡之后,宋高宗看中了杭州,决定建都于此,不过当时人心思北,收复中原之心未灭,所以只敢把杭州当作行都,称“行在”,又称临安,未料想,这临时一安,竟整整安了138年,直至公元1276年蒙元入侵,南宋灭亡。
杭州当时是吴越国的都城,王宫就建在城南的凤凰山麓,南宋皇宫据此扩建。近些年考古发现了皇城的夯土台基、石砌围墙、门址等,皇城规模大致确定,从南向北依次是皇家宫殿、三省六部办公区、太庙,以及太后居住的德寿宫。当年中学老师带我们探访的万松岭,其实是皇城的最北端,不知我看见的石头台基是否是皇城围墙遗址?
中国人建房,历来讲究坐北朝南,何况皇家建宫殿,南宋皇宫反其道而行之,坐南朝北,也实在是受制于杭城地势,不得已而为之,但皇帝终究是天子,皇家所在之地自然是“上”,百姓所居之地只能是“下”,所以杭州的上城在南,下城在北。
不过住在上城的皇家似乎还算宽容,打破了千年的里坊制,任由市民随处开店,成就了临安城繁华的商业。而商业区的中心就是始于皇城北门、贯穿城市南北的主街——御街。据说当年的御街两侧店铺林立,买卖昼夜不绝,日市连着夜市,繁荣无比。南宋人耐得翁所著《都城纪胜》中说:“自大内和宁门外,新路南北,早间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中,则说得更直白,称御街上“可以找到奢侈的精品、上等的店铺、最大的酒店和时髦的茶肆”。如果说临安是当时的时尚之都,这条御街估计可以和如今纽约的第五大道匹敌。
其实御街宽不过十几米,长倒有六七站地,四千多米,是我小时候最熟悉的一条街道——中山路,我家就在这条路的东北端,要去市中心,必得走这条街。那时虽然商业萧条,但这条古旧的街上仍有众多店铺,饭店、布店、杂货店、鞋店,乃至旧货店,一应俱全。前几年这条老街换了面孔,被整成了颇有些风情的仿古街,老字号云集,旅馆客栈扎堆,街名也回归为“南宋御街”。
御街和皇宫之外,南宋时的临安被13座城门环绕,那些古老的城门和城墙如今都不见踪影,据说大多在清代和民国时就被拆除,但一些城门的名字仍是今日地名,我从小就耳熟能详,如武林门、清波门、涌金门、望江门、艮山门等等,其中对艮山门尤感亲切。小时那里有机场和农田,学校曾组织我们到艮山门的农田拔萝卜、除草,名曰“学农”,那时完全不知“艮”这个生僻的字,竟然也跟南宋有关,据说是宋高宗怀念汴京的艮岳,而将临安东北角一座小山命名为“艮山”,艮山西面有座水城门,由此演变成艮山门。
南宋覆灭后,马可·波罗来到杭州,那时金碧辉煌的皇宫已在一场神秘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但御街的繁华和城内鳞次栉比的多层建筑,仍然震撼了他,他因而称杭州是“是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天城”。
一朝为皇城,故乡的前世便有了华丽的标签。今日杭州正以“南宋都城”这个瞩目的标签展开浩大的文化遗产发掘工程,一处处遗址博物馆、一条条仿古街、一块块新立的石碑,乃至大手笔的南宋皇城大遗址公园,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示这个城市除了名扬天下的西湖山水,还有无城能及的中华古文明发展至顶点的辉煌前世。
前几年回杭,夜晚站在被各色灯光打造得绚丽无比的西湖边,曾有一种这个城市是否太过奢华的疑虑,如今,了解了它的前世,也算为它今生的模样找到了出处,相距千里、相隔千年的遥想也更为真切。不过,遥想之后,我又不仅傻想,如果一个人能隐约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是不是就能活得更有方向感?一座城市若能发掘出前世精华,今生是不是就有享用不尽的财富?答案似乎是肯定的,但接着想到的,竟是一句俗语,所谓“财不露富”,我热爱的故乡,是否会因为过多地炫耀前世的财富而让今生流于浮华?
但这想法似乎有点无厘头。无论如何,一个有着辉煌过往的城市终是值得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