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起来的床就是私人空间
正在抹“腻子”的杨华
走在工棚中的崔莉
编者按
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包括众多女性在内的大批农民走向城市务工。数据显示,在农民工行列中,女性占到1/3。而在建筑行业内,女工的数量近年来也在增加。
这群奋斗在建筑工地——这个男人“领地”中的女人们,又有着怎样的生活现状与心理诉求呢?
两个月前,北京市海淀区北安河西口的一个安置房建设项目,迎来了一批建筑工人。惹人注意的是,在这个由男人包揽的行业内,却存在着为数不少的女工。
女性挤入到建筑行业在某种程度上显示出农村的进一步“失守”。
“386199部队”一词曾经被部分农村研究者用来指称留在农村的人员构成,其中“38”指代妇女,“61”指代儿童,“99”指代老人。随着大批青壮年女性的流出,农村渐渐变成了“6199部队”。
“种地不赚钱”成为将大批女工离开农村,挤入建筑行业的重要推手。
农村基本上没人种地,能出来打工的妇女都选择进城打工
崔莉今年40岁,是山西省临汾市汾西县人,2009年来到北京从事建筑行业。她家里有20亩地,部分是山地,灌溉条件比较差,基本是靠天吃饭。来北京之前,崔莉感觉到靠种地过日子越来越不可靠。
棉花是崔莉种的为数不多的经济作物,相比于玉米和小麦,棉花的种植需要大量人力和时间投入。种子、扣膜、除虫、打叉、浇水,几乎从种下的那一天开始到采摘棉花,没有一天不要侍弄它。而一亩棉花收成好的时候,可以摘到600斤皮棉,每斤棉花3块钱,一亩地也就是1800元,除去肥料、浇水、除虫、除草,所剩无几。
而小麦和玉米的价格近期也处于低位。2015年至今一斤玉米只有0.7元,这对于想要在土地上讨生活的农民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基本上没有人在种地了,我们村里能出来打工的人都出来了,包括妇女。”崔莉说。
土地流转也推进了农村妇女往外走的进程。崔莉很无奈地表示:“一个手头上有钱的人,可以承包几百亩地,现在都是机器收割,雇上几个人搭把手,就可以种得了几百亩地。把地承包出去的人,闲着也没事儿干,总要养家糊口,就都出来了。”
与“种地不赚钱”相对应的却是农村社会中的快速商品化,高昂的生活费用成为将农村妇女退出农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更坚定崔莉要出来赚钱的决心的是孩子的上学问题。在崔莉所在的汾西县,私立学校发展势头强劲,而公立学校则因为师资和设施都太差而面临“招生难”。
说起孩子,崔莉忽然有了更多的话题,崔莉有一个19岁的女儿,今年六月份刚刚参加完高考,还有一个16岁的儿子,正在读初中。两个孩子读的都是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的学费高,花销也大,两个孩子每年读书的费用达到3万元。
面对镜头,杨华显得比较羞涩。杨华算了下心中的“账”,近年来,农村地区高彩礼之风让一些农民家庭苦不堪言,杨华就是为了要给儿子攒彩礼钱、买楼、娶媳妇而走向工地的。杨华今年46岁,河北沧州人,有一个22岁的儿子,正值适婚年龄,然而儿子娶媳妇所需要的动辄十几万的彩礼以及几十万的“买楼钱”让杨华犯了难。
2014年,眼看着儿子娶妻在即,杨华觉得“老公一个人挣钱难以养家”,就毅然决然地跟着老公一起来到了北京的工地。
夫妻协作让女工得到一点心安
建筑女工几乎全部是跟丈夫一起出来的,或者是被丈夫“带出来”的。崔莉的丈夫在工地上做技术工,因为技术比较好,做事踏实,且为人好,工头允许他带着家属一起来。
崔莉和老公自2010年就一直跟着李磊的小建筑队工作。李磊告诉记者,“一般工地上都不要妇女,活儿太重,妇女顶不住。一般都是技术比较好的男工才允许带家属出来,如果自己本身就是个小工,是不能把老婆带出来的。”
杨华和丈夫负责的是“抹腻子”的工作,类似于涂墙面。这个工序看起来简单,但操作起来也很复杂。施工方给出了样板间,杨华夫妻要按规定的厚度把不同的涂料一层层铺上去。杨华的丈夫会定好标准的垂线,杨华则依着垂线,把涂料一层层抹上去。在工地上,女工基本全部是与丈夫一起工作的,这形成了工地上的“夫妻协作间”。
崔莉告诉记者,她的丈夫作为熟练工,每天平均有260元左右的收入,自己作为一名小工,每天的收入大约是120元,而做同样工作的男性小工,收入会比崔莉高10元,大约是130元。
夫妻俩可以在一起干活,也是部分妇女选择从事建筑行业的原因之一。夫妻之间能相互照应、相互依靠,这是让崔莉觉得比较安心的一点。
但是,在一个男人占绝大多数的地方,作为一个女性,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最让崔莉感到不舒适的是工地上的“男女混住”。崔莉和丈夫的床被一个布帘从四面包裹起来,布帘之内是崔莉和丈夫仅有的一点个人空间,也是崔莉作为一个女工所唯一可以保有一点儿女性隐私的地方。
在一个男性聚集的地方,崔莉感觉很烦恼:“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能脱衣服,冬天还好,夏天实在是太热了,那也要穿着衣服。还没有办法洗澡。”
而最让崔莉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是个别男工的骚扰,有一些男工会说流氓话,崔莉只能假装听不见,不回应。
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
来北京7年,换了多少个工地,崔莉自己也不清楚。她修过黄村火车站,在海淀上庄、万寿寺、鸟巢、北安河西口都工作过,也在亦庄经济开发区干过。崔莉记不住地名,记住了地名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北京的什么方位。
北京很繁华也很大,可是,对于崔莉而言,“北京”只是工地里的北京。
2009年农历九月二十三日,崔莉与丈夫一行二十几人一起来到北京。
崔莉夫妻俩起初到北京来是为了出来看看,因为在此之前她几乎没有走出过小县城。而到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崔莉至今难忘。
“我们当时是跟着一个包工头来的,因为我老公在老家也是做建筑的,认识这个老板,我们就跟他一起到北京来。来北京的第一天就给我们介绍到一个工地上。别人都说北京好,但是我来北京的第一个晚上就直想着回去。”
第一天晚上,因为工地上的工棚不够,崔莉被安排在地下室里住。当时都是初冬了,地下室里全是水,冷得不行。就把几块板子用木头支起来,铺上被子,在上面睡。而且是通铺,男女都在一起的。后来崔莉实在受不了,就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领头同意安排一个好点儿的地方睡,崔莉听了还挺高兴的。到了那儿才知道,所谓“好地方”就是新盖起来的屋架子,里面门、窗、地板全没有,四面都通着风,冷得不行。第一天晚上的经历实在不怎么样。崔莉和老公就商量着,不然第二天就回去吧。
条件非常艰苦,崔莉虽然觉得难以忍受,但是想到在工地上夫妻两人每天可以赚到近400元,这差不多等于在老家3倍的收入。崔莉觉得,她正值“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方方面面都得指望着她,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刚到北京时,崔莉夫妻两个干过三年“木匠”。木匠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干木匠活儿的时候,楼房只是刚刚搭起了钢筋架子,崔莉要踩在90厘米宽的钢管搭成的十字架型的架子上做木工活儿,将每一层的地板铺好,接好。
第一次爬上五六米高的钢管,崔莉动都不敢动,一直坐在那儿,也不敢往下看。需要动的时候就用手撑住钢管,小心的一点一点儿的挪过去。
但是,不能一直这样坐着不动,因为有很多活儿需要干,要不断给别人递木板。崔莉渐渐变得适应了,几天后她就敢在钢管上走动了。
崔莉做木匠活儿的时候,即便是在几米的高空也很少系安全带。“工地上都喊着,要系好安全带呢。但是我要一直走来走去的,把安全带系在哪儿呢,带着不方便,很少带。”
工地“出事儿”崔莉听到过的很多。她自己也亲眼看见过。有一次崔莉的表哥,就在三层楼上摔下来。
“摔下来的时候,他的右胳膊直接摔得脱臼了,整个胳膊都反过去了。右手腕摔断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样,很吓人。他以为自己就要活不成了,我当时在他附近干活儿。他就叫我,让我过去。他对我说,如果他死了,让我劝劝他媳妇,不要到工地上来闹,闹大了,我嫂子吃亏。我就劝他说,他不会死。我们见过有人摔下来,别人都没死,他也死不了。”
崔莉自己也经常碰上点儿小工伤,但她都没怎么当回事儿,也是条件不允许她当回事儿。有一次她踩到了钉子,钉子基本上把脚扎透了,她疼得受不了。就这样也没有空去看医生,也没打破伤风,一直忍着,继续干活儿。
前一阵子,工地上实在是太累了,崔莉又是生理期,她浑身发肿,身上肿到按下去就会有一个鸡蛋般大的坑。崔莉上网搜了,网上说,生理期时过度劳累的话,这是个正常现象。
工地上那几天正是活儿很紧张的时候,她没办法请假,就只好咬着牙,坚持着。“那几天就只想睡觉,恨不得倒下就睡,实在是太累了。”
来北京9年,崔莉眼里的北京止于工地。每年开年都是在家里联系好工地才出来的,出来之后就直接到工地上,吃住都在工地上。
崔莉很少走出工地去。工地上的工资一般都是一年发2~3次,按照农村的节律,麦收时发一次,秋收时发一次,过年发一次。平时,崔莉手上没有钱,只能一个月从老板那里支100块钱的生活费。
手头上没有钱,崔莉就更少出去了,她就更不知道工地外面是什么样的北京。工地上管吃,饭钱从工资里面扣,一天3顿饭扣20块钱。吃得不好,早上是馒头和咸菜;中午是一个菜,一般是比较便宜的蔬菜;晚上也是一个菜和馒头、米饭。
工地外面也有很多小摊贩,卖各式各样的饭,崔莉从来不出去吃,即便是工地上的饭菜不怎么好吃,她也从来不带“私粮”,比如饼干、面包等等,在崔莉看来,那属于“零食”,要花钱的。
崔莉觉得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每一分钱挣来都太不容易了。她要把每一分钱都死死的攥在手里。用钱的地方太多,每一分钱在崔莉那里都有比“吃”更大的用途。
崔莉跟工地之外的北京没有什么接触,也没什么时间接触。每天早上6点不到就要上工,崔莉差不多5点半起床。中午干到11点,休息2个小时,下午1点钟开工,一直要干到6点。6点下工后,崔莉就很累了,她只想洗洗衣服,吃个饭,然后睡觉。
对崔莉而言,建好了的城市就不再属于她了,她干的只是修葺和整理这座繁华都市最毛糙不堪时的样子。
相信通过奋斗能够成功,能让子女过上好日子
“有的时候真的讨厌不甘平庸,又不好好努力的自己,觉得自己不够好,羡慕别人闪闪发光。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普通的,只是别人的付出你没看到。我们一路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坚持着努力着,总有一天你会站在最亮的地方,活成自己曾经渴望的模样。”
2016年4月27日,崔莉在她的朋友圈里这样写道。和很多普通劳动者一样,崔莉也喜欢在微信朋友圈里翻看、转发心灵鸡汤文。这些文章大多是关于奋斗、对成功的渴望以及亲情的可贵等等。
工地里的生活很单调、枯燥、乏味,日复一日做得都是同样的事情。每一天的节奏都非常紧张。崔莉在高高的钢管架子上做木工,神经一刻也不能放松。工地上到处都有潜在的危险,稍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出事故。
对崔莉而言,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心灵和精神上也都很紧张。工地生活没有一点儿娱乐,崔莉觉得走向工地时,感到“很绝望”。不知道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想再干两三年就不干了。可是,不干了又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干,而且家里特别需要钱,她还得咬牙坚持下去。
空闲的时候,崔莉会看看手机,看看孩子的照片,这几乎是她唯一的支撑。“每当特别累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手机看看我孩子的照片,想想孩子,就有坚持的勇气和动力。”
2013年,崔莉16岁的女儿参加中考。当时崔莉所在的工地正好收工,又赶上麦收季节,她特别想快点领到工钱,赶回家去,陪着女儿参加考试。可是,工地上却迟迟不发工资。崔莉只好跟丈夫等在北京,等着发工资,这一等又足足等了20多天。
中考前一天,女儿打电话给她,在电话里,女儿泣不成声。“所有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参加考试,女儿看着别人的爸妈都陪着考试,而我们都不在身边,她就一直哭,我心里也特别难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工地上不发工资,我们只能等在这里。”崔莉似乎到现在也忘不了女儿中考时打电话向她哭泣时的情景。
崔莉相信奋斗,渴望成功,渴望过更好的日子。她始终是一个好胜心强,勤快刻苦的女人。现在的日子很辛苦,但是崔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挣到一些钱了,现在跟以前相比,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崔莉给记者看她在山西汾西的老家,家里装饰得非常整洁、大方,各种现代化家具也很齐全。
无论多么艰苦,崔莉也觉得她的日子好过了。她觉得年轻时就是应该奋斗,只有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才能过好日子。
而对于什么是好日子,崔莉的解释朴素而且简单。“什么是好日子啊?我从来都不贪图虚荣,也不想要富贵。别人都说要有很多钱,要穿很好好的衣服。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
什么是好日子呢?
2003年崔莉在老家修房子,修房子的时候崔莉手里只有六七千块钱,当时崔莉的爸爸和妹妹帮忙凑了3万块钱。房子建好以后,崔莉天天睡不着觉。每天就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把欠别人的钱还上,做梦都在想。
2004年崔莉种药材,那年收成好,一年就卖了2万块钱,老公在工地上又挣了一万多块钱,那一年他们就把账还清了。那个时候崔莉觉得,把账还清了,就是好日子。
如今,晚上下工之后,崔莉总是吃完饭、洗洗衣服就睡觉了。有时男工们会在一起打牌,崔莉不会打牌,也不能跟男工们混在一起,就早早钻进她的围帘内睡觉。
工地上总是没有无线网络,崔莉舍不得花钱买流量,手机不能上网,她就看看孩子们的照片,然后睡去。
崔莉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文图:中国妇女报·中华女性网实习生 刘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