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睡姐姐
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哑证人》中有位医生说:“你介绍给我一个活过七十岁的老人,就等于介绍给我一个不屈的战士——一个有生活意志的人!”他不是安慰而是吓唬他那些年老的病人,“你就下决心躺着等死,等着给你做墓碑吗?”这反而让那些人产生了与疾病对抗的勇气,他们不愿意轻易屈服,努力为活着而战斗,“你没有认识到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有一种多么宝贵的战胜疾病的素质。而年轻人,他们想一死了结,因为他们对生活没有兴趣。”
医生深谙人性,在细微之处体现真知灼见。现实中往往如此,很多人忽略了老年人的勇敢,却把年轻的轻率和决绝看成是勇气。
其实那些在岁月之河中趟过了急流险滩的老年人,他们对待生命的坚韧藏在皱纹中,他们不再像年轻人那样谈论人生的苦难,因为他们已经成为苦难的纪念碑。
我有位表姨今年90岁了,身体依然不错,还能自己做饭吃,每天陪着老伴遛弯。我觉得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小时候感觉她就是一个老太太,我都变成中年人了,她依旧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定格了。
表姨好像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她总是微笑着,言语温和,不紧不慢,操劳了一辈子,家里四代同堂,孙子外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她永远没有任何要求,命运给她什么,她就承受什么,而且尽力化解逆境。
幽暗的往事长廊中有太多这样的女子。
比如郑念,出身富贵,毕业于燕京大学,1930年代留学英国,就读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在学校认识正攻读博士学位的留学生郑康祺,后来两个人结婚,1948年回国。
“文革”时,郑念被诬陷为英国间谍,有漫长的六年半被单独监禁,受到轮番审讯、拷打。但她始终不肯认罪,“那时候我觉得,无论我受多大的苦,绝对不能做假供。假如做了假供,好好好,不要打扰我了,我承认自己是间谍,这个案子就结了。但以后谁来为我恢复名誉呢?”她从来都没有屈服过,不哀求、不示弱、不退让。
出狱后,郑念的体重只有77斤,衰老而憔悴,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可岁月并没有摧毁她的风骨,在美国,作家程乃珊看见74岁的她,由衷感叹:“她是那样漂亮,特别那双眼睛,虽历经风侵霜蚀,目光仍明亮敏锐,只是眼袋很沉幽,那是负载着往事悲情的遗痕吧!”
还有老上海“永安百货”郭氏家族的四小姐郭婉莹,“动荡年代”中被送去乡村接受劳动改造,每天都要洗刷马桶,她照样淡然对待,刷得干干净净,而且穿着旗袍,保持自己仅存的体面。这中间,丈夫去世,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去监狱领回了丈夫的遗体和遗物。
后来有人问到当年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她只是淡淡地说,“那些劳动,有助于我保持身材的苗条。”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大风云中无力自主,她深知这一点,但并不甘愿被命运左右,而是一直努力握着生命的缰绳,“我在这样的生活中学到了许多东西,要是生活一直像我小姑娘时一样,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心有多大、能对付多少事。现在我有非常丰富的一生,那是大多数人所没有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她为自己挑选遗照,选中了一张自己为学生上英语课的照片,“要是我死了,我想用这张照片作为纪念,因为它显示了我在工作。”
生命到底有多么大的韧性?这些人用一生来告诉我们,无穷大。他们的存在就是范例,就是灯塔,画出一个箭头,指向坚强的方向。
人在逆境的时候,最容易自我怀疑,“我可以做到吗?”“我努力下去还会有结果吗?”“我是不是不可能做到更好了?”这时候,就应该阅读那些强大的灵魂与生命,他们在岁月绳结上留下了可供参考的生存模式。正如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所说,“不是说那些持之以恒的人从没怀疑过、害怕过、精疲力竭过,他们也一样。但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们有信念,只要我们能再迈出一步,即便感觉已经不可能再迈了,只要我们能够以人类所拥有的无与伦比的决心为力量之源,我们就能学到人生要教会我们的那些最深刻的教训。”
奥普拉的生命中曾有过最黑暗的底色,她从哪里获得的拯救?可能是父亲后来对她的严格要求,训练她写作、读书、朗读,使她少年的叛逆和激情转移到她日后赖以生存的职业——脱口秀上。但更可能的是,奥普拉看到了正确的榜样,学会了从所有前辈身上继承力量,“我的祖母们、姐妹们、姨们和兄弟们,他们都经受过不可想象的艰难历练,却活了下来……当我在这个世界穿行,我带上了自己所有的历史——所有那些帮我铺过路的人都是现在这个我的一部分。”
美国黑人诗人、社会活动家玛雅·安吉洛同样一生坎坷,却始终不屈地战斗,她的诗歌《我们的祖母们》中有这样一句,“我只身前行,却仿佛带着一万雄兵。”是的,没有人是真正孤独的,虽然你一个人只身前行,身后依然仿佛跟着一万雄兵,那都是曾经和你有过相同经历的人,你所走过的苦难,他们也都走过,他们就是你勇气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