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蛰的诗情

□ 李沐航

屋外总是很冷，深深的脚迹疲倦地睡在水洼里，不想动。只有想到PKU泊星地的咖啡才有力气出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那里喝了四十八杯咖啡了。

时间尚早，然而坐在这儿，顶上几盏昏灯把闪闪的微光和簇簇的阴影投射在杯里、咖啡的漩涡里、薄红的唇印上的时候；望着窗外雨不息地淋漓，几乎听到它浓厚的愁人的滴答声的时候，我会觉得已经在黑夜里。

泊星地喧闹而拥挤，浅茶色的圆桌、乌色的靠椅总被推来挪去，拼一拼就可以开个小会。某几次我被挤到门边的座位，门一打开，就会灌进来一阵陡然而起的寒风。大部分时候空调开得很足，四下里暖烘烘的，人们的脸因热气而发红。窗玻璃格上布满蒸汽，空气里弥漫着点心甜润的气味，和咖啡芳香扑鼻的味道。屋里的热闹谈话，屋外的风尘交加，给深居的舒适更增添冬蛰的诗情。

时间尚早，总不是聊天的时候，那耳边充斥的各种声音，汉语日语英语韩语，它们为什么可以存在呢？在嘈杂的说话声中想要学习竟然一点都不难，也许是咖啡的作用，也因为太多声音模糊一片，反而听不到什么了。其实我每次来这儿都很忙，不是做物理作业就是准备讨论课的讲稿，很羡慕那些来这里不用工作、不用学习、只用闲聊的人。我坐在角落，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茫然若失地盯着电脑。黑暗在平静中不断地积蓄，有点寂寞，但我也很享受。

泊星地里充斥着各种秘密。学生与客人来来往往，兴奋和迷惑写在他们的脸上。韩国学生们语气夸张地彼此打招呼，吃着从外面买来的水果；挂着羊毛围巾的香水男士抢着去买咖啡：“我有会员卡”；准备英文讲座或补习数学的学生愁眉苦眼；留学生们把一本《汉语口语》放在桌子上，很用功的样子；三五个女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圣经》举在脸前，念着福音与诗篇。有一个亚欧混血的女孩子，茂密的黑发从不结拢，身形高大，有一种洒脱自然的神气，很像卡米拉贝勒。她总和某个面容陡峭的红发男人一起在门口抽烟。

有时候在灯光昏暗或者夜晚降临时，会有一种特有的亲密感和某种强烈的东西，所以人们在幽暗的咖啡馆里说了很多感性的话。在这里随处可以看到那种微微歪斜着脑袋的神情，女孩子看着她对面的人，右侧的面颊微微向肩膀斜着。这是一种类似倦怠和从容的动作，一种察觉不到的懦弱但也是伤感的动作，似乎无声地要求着什么，一个爱抚？一个吻？当她出门重回阳光下，会不会觉得一丝尴尬，甚至有些后悔？

最近看了一本以色列小说《雨中之死》，注定遭受厄运的希腊诗人耶尼斯坐在一家咖啡店里，注视着咖啡机的玻璃瓶里的咖啡。随着一杯杯咖啡的倒出，玻璃瓶里的咖啡逐渐减少，就像他的生命慢慢耗尽一样。在黑暗的时光里，我努力从咖啡漩涡中挣扎浮起。走出咖啡厅站在廊下，就会有这种在水下憋气很久后才浮上来的感觉，整个世界都格外明亮冷静。橘黄街灯映在水洼，带着松树味的风依稀仿佛，街上清清冷冷，自己的脚步声一路随着我回去。正如诗人伊利亚斯所写的：

我的生命之旅已经走了这么远

日夜更替，黑白累积

树木寥寥，卵石潮湿

轻柔的手指爱抚着前额

那是什么样的前额啊

希望整夜在哭泣，最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