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鲁豫
少时读《汉乐府》诗,不知情为何物的我无法明了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所为何事,但罗敷女“……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的美丽却映在了我的心里。但一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我:“那个没有皮筋的年代,青丝如何笼,堕髻如何倭”,直到妙龄不在时,才知道头顶处的风情来自柔弱的簪、钗、步摇,而这些往日只能在诗词中一窥的美丽竟然真正摇曳在我的发间。
真真不能想象一根纤细的发簪不仅成就了我的美丽,还怒放了我的巧手。“一根簪子就可以盘起头发?”在得到肯定答复,在我简单几下一个美丽发髻跃然顶上的演示后,都会引来“真美,手真巧”,每当听到这样的赞美声,我都忍不住窃笑,这一盘一扭一插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呀。
因为簪是我唯一得心应手的发器。而在邂逅簪之前,最得心应手的“发器”是三双饱含着爱的手。
第一件“发器”是妈妈的双手。尚且没有桌子高的我已然是长发齐肩,每天清早,小小的我就会搬一把小小的马扎坐在妈妈身前,妈妈手里拿的据说是她奶奶的妈妈传下的一把枣木梳子,历经三代人双手的把摩,梳子透着幽深的光泽。枣木梳子平时被收藏在妈妈宝贝匣子里,每天清晨妈妈会很小心地拿出来,然后同样小心地在我的头皮上一下一下地梳着,几分钟后,一个“马尾”就在脑后蹦跳起来。
爸爸也是梳“马尾”的高手,当然这完全归功于我的长发。记得第一次爸爸为我梳头,绑小辫的皮筋愣是被他硬硬生生地拽下来,记得当时我咧到耳畔的嘴和哗哗的眼泪吓得爸爸不知所措,妈妈心疼得几天后还会时不时数落爸爸。也就是那一次,爸爸梳“马尾”的技术火箭一般的速度娴熟着。我更愿意让爸爸给我梳头,爸爸梳头很轻很柔,小心翼翼,不像妈妈总是在我脑袋上开荒种地般地大刀阔斧。
但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马尾”就像被输入的程序,一直伴随着我长发飘飘的年龄,因为那是短发齐耳的母亲唯一会扎的发式,更别提连梳子都很少用的爸爸。即便如此,“马尾”也不是每天都在脑后跳跃的。随着时光一点点的递增,父母也越来越忙,到了我上学的年龄,他们经常早饭顾不上吃就赶去上班,于是我只能顶着一脑袋酣睡的痕迹赶去学校。
杨老师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是她教会了爱是用来对待生命的唯一正确的方式。刚上学的我对老师、对同学有期待、有好奇、有担忧、有害怕。记得第一次乱发蓬蓬地坐在位置上忐忑不安,一见杨老师走进教室,就立即把头埋进书里,小小的心只想着用书挡着那一头乱发,完全不知晓世界上还有欲盖弥彰之词。杨老师的脚步在我身边停下来,接着我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说:“怎么没梳头?”“妈妈上班了,我不会梳。”之后,脚步声离开了我;再之后,杨老师拿了一把梳子,利用早读时间帮我梳起了“马尾”;再再之后,梳子成了杨老师口袋里的必备品,早读课上,杨老师总会小心地拆解着与头发纠缠的皮筋,然后轻轻地一点点梳理干净头发上前一天的痕迹,然后将所有的发丝集中在脑后用皮筋一绑,一个清爽干净的小姑娘立即诞生了。最初的担忧之心被幸福填满着、滋养着,一年级一班早读的这一幕温馨场景一直持续到三年级,直到杨老师转教其他年级。
三年级是我长发福利终结的年龄。从此,一头不飘逸的长发进入了完全依赖自己双手打理的时代。
妈妈将曾外婆留下的枣木梳子传给了我,遗憾的是我遗传了母亲的手艺——梳头只会“马尾”。好在母亲不知从哪里学会用了毛线缠绕在皮筋上,千万别小看了这一细节,至少在我那双堪称“马杀鸡”的双手中极大减少了骇人惨叫声摧残家人耳朵的频率。
我坚信,发式可以界定一个女子的岁月年华。古时,女子过了15岁就要行及笄礼,改变幼年的发式,将发辫盘至头顶,用笄插住,以示成年。而在现今,我想“马尾”是属于豆蔻年华的,散发着童真、稚气和洒脱;因此从中学跨进大学的大门、步入妙龄时,我终于可以“挥一挥头,不再有蹦跳‘马尾’”了,但是愉悦的心转瞬就被扔进了冰窖——除了马尾,对于满头青丝我再无他法,无奈何,只能顶着“清汤挂面”踏进大学的校门。
有些小焦虑的心进入校门后立刻笑逐颜开,大学简直就是清汤挂面的天下呀。在这里无论学姐学妹、无论高矮胖瘦,各个都趾高气昂地顶着一脑袋的“清汤挂面”;在这里不用担心披头散发被老师白眼、不用担心被同伴嘲笑没有女人味,甚至没有人在意你的编发手艺。
大学,我如鱼得水地“清汤挂面”了四年,美其名曰还青春本来面貌;
工作,我旁若无人地“清汤挂面”了两年,美其名曰将青春发扬光大;
结婚,我自得其乐地“清汤挂面”了十年,美其名曰搅拌青春与风情;
生子,我如履薄冰地“清汤挂面”了两年,美其名曰抓住青春的尾巴;
但我心里明镜般地知晓,青春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
清汤挂面让眼角无法抹去的细纹、面部无法抗拒的下垂徒增了些许伤感,它就像个无良的标签,昭告着青春已逝。
但我仍旧无奈地清汤挂面着,因为它是我唯一可以支配的发型。
孔子说:“四十不惑”,但步入四十的我不但没能不惑,反倒觉得自己像个懵懂儿童,不知生为何物?生为何意?生为何故?我开始质疑、开始反思、开始寻找,最终我走进了传统文化的大门,在雕栏玉砌中、花前月影下,我触摸到了琴、嗅到了香、赏到了花、品到了茶……还有簪,那是古时女人发间的风情。
闲时总会忍不住想古来多少文人墨客是由女人成就的:三千青丝、两抹黛眉、一步莲花都可流芳百世,而簪,“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自此,心被猛烈撞击,无法自拔也不肯自拔地堕在了簪的光影下。
淘来一根发簪:一只栖息在梅花上的白贝小鸟,而梅花盘亘在通透的葡萄石如意上,“喜上眉梢”“事事如意”,美丽的造型、吉祥的寓意瞬间填满了我的心,全然忘却了除了“马尾”我别无特长,更为神奇的是,那双手竟是被施了魔法,齐腰的长发在双手的盘扭下居然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好看发髻,小小的簪子横穿过发髻,将发髻牢牢地盘锁。镜中清汤挂面的平淡被收拢,而凝聚、流淌出的是女人的万种风情,而我几乎无法相信那份美丽缘自我,要知道曾经有导购用所谓的魔术棒教了我半小时我仍旧无法盘出一个完整的发髻,但镜中那被定格的美丽让我越发相信——心动才是创意的原动力。
此后,我特别准备了精致的盒子用来放置簪子,而精致的盒子也被越来越多的簪子填满:单臂簪、双臂钗;黄铜的、檀木的、老银的;步摇、流苏……那其中还有一款我的至爱——清代鎏金簪,最初的金黄璀璨早已被历经的百年光阴打磨的温润、饱满。因它我了解到,古时,簪不仅仅是绽放在女人发间的风情,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像鎏金簪一定是富贵人家女性的标志。
邂逅簪后,我仍旧开始了一成不变的发式——发髻的固定模式,变化的仅仅是那些锦上添花的美物,但这一次我是如此的心悦诚服,为它的美丽与寓意诚服,为它与汉服相得益彰的搭配诚服,为它在抚琴时偶尔的环珮叮当诚服,为它装点的女性的万种风情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