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枫
拿起剃刀,就是一生。60多年前入行做学徒时,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么多,只想讨口饭吃。
这爿剃头店几易其主,最后,落在他手里,也算是造化。跟他一起当学徒的几个人,数他学得最快,手艺最好,师傅偏爱也是理所当然。师傅老得做不动了,他也由学徒变成“老师傅”了——其实那时他还未入而立。后来,跟他一起剃头的师傅,有的另起炉灶,有的改行谋生,剃头店里的“老人”就剩他这个光杆了。
剃头店老气横秋,还待在老地方。说来也算是奇迹,这条街的商铺拆的拆、挪的挪,唯独它岿然不动,凝望着疲敝的旧时古道和劫后的万卷斜阳。当然,关门是早晚的事情,四面八方的脚手架和挖掘机已虎视眈眈。
这几年,旧年月里跟他一起谋事的老伙计们时不时会老远绕到这儿来唠唠嗑,剃个头,喝壶茶,抽袋烟,一天的光景如同滚刀般悠地滚过去了。往日时光像泛黄的照片嵌进岁月的罅隙里兀自老熟。店里的格局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老摆设旧得愈发像古董。两张老式铸铁理发刮脸椅锈迹斑驳,像耄耋老人脸上的褐斑,坐上去挪动一下就“咯吱”作响,随时有散架的危险。红色木框大镜片前的长条窄木架上浸满了油渍,手动推子、折叠剃刀、剪子、梳子闲散地躺着,像酣然入睡的醉汉。墙皮剥蚀得厉害,不少地方已露出青砖颜色。屋内唯一鲜亮的是,墙上贴的20多张上世纪80年代明星写真。水磨石地面似是被蚕咀嚼过的桑叶,到处是小坑。屋顶敷满了旧的发黄的报纸,正中央垂下一只原色难辨的吊扇,唯一的一盏钨丝灯泡不动声色发着稀薄的暖光,把人的思绪直往“油尽灯枯”这个词上拽。30多平的剃头店里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时光在这里老熟得快要睡去。
还记得我走进店时他错愕的眼神,“剃头?”他很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是的,修边。”我边说边径直走向刮脸椅坐定,他取出白布一甩,往我身上一搭,拿起手动推子,只听“咔嚓咔嚓”响,没一会儿,地上落了一层乌黑的碎发。
“太稀罕了。”他边动推子边说,“小伙子,你是我这店里近十年来的第一个年轻客人。胆子可真大,就不怕我把你的头发给剃坏咯?”“怕就不进来了。”我答道。说实在话,我还真有点担心剃得太接地气。后来一看,真不赖。他说他孙子十六七岁后就再也没来这儿剃头了,看不上他这个老头子的手艺。说到这儿,老人深深地吁了一口气。镜子里的他一脸荒凉,与他堆雪的白发,遥相呼应。
“要不要刮脸?”他问,“就是冲着这来的。”我这是头一回,蛮期待。小时候跟爷爷、爸爸去这种老式剃头店,见剃头匠轻松一提,刮脸椅就放倒了。以前这样的理发店,几乎都有几把这样的铁椅来揽客,而且每个剃头师傅都会修面手艺,包括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修胡须以及头、面、颈肩部按摩。
他先用一块洁白的热毛巾敷在我脸上,软化胡须,一两分钟左右取下,再用毛刷蘸满肥皂沫涂在我的两鬓及胡须上,紧接着,见他取出闪着冷光的剃刀在发亮的荡刀布上来回荡磨,满屋子“吱吱啦啦”的清音在跳跃。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撑开我面部毛孔,刀锋上下翻飞,刀片在两指间轻松滑动,边刮边用手摩挲。他就像在鼓掌间玩催眠术的大师,我闭着眼快要闯进梦里。
额头、眉心、眼皮、耳朵,就连耳朵眼都是用剃刀操持的,牛。“磨刀要轻,荡刀要重,刀磨得好,刮脸时才能做到随心所欲。”他说功夫下足了,就能出绝活。“无须黄金万贯,只需一技在身。”旧年月里的人深信学门手艺饿不死人,所以,那时的手艺人遍地都是。他十几岁时出来当学徒,没少吃过苦,所谓手艺千般,没有一样不是一天一天苦熬出来的。
“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是这爿剃头店的对联,我刚进门时就记住了。问他这爿店人气最旺时火到什么程度,他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每天店门一开,十来张刮脸椅上坐满了客人,长条排椅上候着的人侃起了大山,外面排队的少说也有几十来号人。那时在这里剃头就是时髦。而今,这爿剃头店冷清得寂寥,剃完头跟他聊天的这几个小时里没一个人光顾。
“找我剃头的都是在这条老街住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习惯了我的手艺。现在,这条街拆得快差不多了,大部分人家已经搬走了。一些老哥们都没来找我剃最后一次头,就撒手去了,太不够意思!”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那些先他而去的老伙计们在隔空对谈。我再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瘦得只剩下个框子,整张脸像揉皱了的虎皮宣纸,浑浊的眼神里尽是无字故事,苍老得那么让人心疼。
“干一天算一天吧。没人来,我的剃头店也只能关门。”他说,在这个时代,没有他的这爿剃头店也影响不了谁了,比他老得老头儿们一个一个先他去了。隔着几条胡同是中央大街,喧嚣声都倒坍了,连白日里的汽车喇叭声也是慌慌张张的。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常常不由自主地陷进往日的欢腾漩涡里,窒息感制造的危险气氛随时能夺走他的命。
快八十了,人间事差不多都看遍了。干了60多年剃头匠,他养活了膝下的一帮儿女。儿孙没有一个人愿意继承这门手艺,即使在老式剃头店风行的年代,他也从未正式提出过让谁接他的班。他心里清楚,这门手艺到底是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