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枫
在江南的一座古镇游玩,乌篷船踩着秋光逆水而上,两岸的小桥流水人家从唐诗宋词的精魂中醒来,桨橹划开的涟涟碧波里也有了漫漫远意。重脊高檐、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穿竹石栏、临水楼阁……路过的风景,除了江南,哪里还能找到如此古雅意境?
岸后,我们一行人等还在回味方才的景致,摩肩接踵的商铺如闯入者般终结了我们的雅兴,叫卖声不绝于耳,这还是那个我们心心念念的江南吗?扫兴,失望的情绪如野草般疯长,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误打误撞推开了小巷深处的一户人家,这是家私人苏绣作坊。尽管我们蹑手蹑脚,还是打破了小院的宁静,那师傅抬头望向我们这群陌生来客,微微一笑,美得能够荡起万水千山。她起身跟我们打招呼,声音软糯得像年糕。没猜错,她是老板亦是师傅,苏绣世家出身,店面接单多是私人订制,亦有零售生意。见那一幅幅织锦俏得妖娆美艳,亦有市井人间的烟火气,锦上的游龙、凤凰、仙鹤、孔雀、鸳鸯、蝴蝶、牡丹、香草、树木皆成了活物,正如温庭筠《织锦词》里所言:“丁东细漏侵琼瑟,影转高梧月初出。簇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艳锦初成匹。”
价格虽然是贵了些,但恐以后再也遇不到此等上品,我们每人都挑了一件。跟老板道别时,询问日后是否能通过电话定制,她点头,但提醒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因为绣一件上等织锦要花好几个月时间,“现在女工难找,年轻人都不太喜欢学这门手艺了,嫌苦嫌累,来钱亦不快……”
手工世界正像室外的夕光一样,一点一点在消失。我喜欢一切用手的工作,对手工匠人充满了敬意。父亲干了几十年泥瓦匠,但我依稀记得,起初他是染匠,跟着爷爷学染布。那时父亲才二十六七,我已五六岁,我常常在晾晒蜡染布匹的竹竿间来回穿梭,青花蓝布料在温敦的日光照射下浓酽有思,风一吹来,布匹幽幽漾漾,好不清丽。我脑海中至今还烙有那时的印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不少乡下人还有穿棉麻衣服的习惯,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记得爷爷奶奶一直穿的都是自家染坊里染的布料做的棉布衣服,衣服穿久了生涩就往米汤里浸泡上浆,又会变得软绒绒的,有一种贞亲的新意。
父亲十六七岁就跟爷爷进了染坊,这让三伯和小叔恼火了大半辈子,他们都怪爷爷偏心,后来三伯学做了木匠,小叔做了泥瓦匠。造化弄人,到了八十年代末期,染坊没落到无人问津直至关门歇业。想来,那时的父亲很是苦闷吧,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投掷在一片失重的地界。忘掉手工染布技艺,重新学一门手艺,膝下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童。生存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件。此后,父亲从未在我和弟弟面前提起过染坊生涯的细枝末节,那个篇章似乎从未曾在他的生命历程里留下过任何蛛丝马迹,仿佛他与染坊毫无瓜葛。
青花蓝布料,往家里随便那么一挂,便满是亲情的味道。不是我爱怀旧,老年月里的手工物件自有矜贵的迷人处。外婆纺线车纺线时的“吱呦吱呦”声和母亲左一梭来右一梭去的织布“嘎吱嘎吱”声时常在我的耳畔响起。印象中,外婆白日里在阳光填满的庭院里纺线,夜间在晕黄的煤油灯下纺线,“吱呦吱呦”声在堂屋里来回游荡,母亲织布用的棉线都是外婆纺出来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是我在书本上看到的对织布的最早描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湖北广水老家的乡下,妇女们忙完了庄稼地里的农活,一个个都会坐在织布机前推梭子,打村子上上下下转悠一圈,耳廓里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公鸡打鸣,被灌满的就是“咯吱咯吱”的回响,那景象很有吴敬梓笔下“居民丛集,烟火万家,机杼之声相闻,染练之砧不断,锦绣成坊,足胜杏花春色”的意思。虽然老屋的纺线机和织布机现在都被当成“废物”,胡乱地堆在乡下的犄角旮旯处,但母亲至今还是喜欢她年轻时用织布机织出的布匹做床单,用她的话说:“垫着舒坦,睡着踏实!”
我也极喜母亲手工织得棉布床单,出门在外十几年,带在身边的那几条棉布床单破得已不成样子,可我依然舍不得丢掉,有它们在,我睡觉踏实。心灵手巧的母亲手工活道行深,纳得千层底针脚匀密。有一年,母亲来北京,我带她去大栅栏里的内联升鞋店转悠,把母亲吓了一跳,一双千层底动辄就几百甚至上千元,简直没有道理,“我纳得千层底也能值这个价,回去后我把以前做的鞋寄来,你拿去卖,肯定比这玻璃柜里摆的鞋好……”我心里清楚,母亲纳得千层底品相耐看穿着舒服。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我从梦中醒来,看到母亲卧房里的灯总是亮着,只听到“嗤”的一声幽响……白日里农活干不完,母亲只好晚上靠在床头纳鞋底。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穿着母亲纳得千层底走完少年的风华岁月。工作后,从乡下走进城里的年轻人没多少人愿意穿着千层底走在城市的水泥大道上,千层底成了越来越多的成年人的一个温暖回忆。母亲现在老了,眼也花了,手工缝纫活做不了。
“一双没有灵魂、没有细节,只有技术的鞋子是失败的。”记不得是哪位著名的手工制鞋大师如此批评流水线上的制鞋工艺。能够想象,母亲在一针一线的穿引中脑海里始终装的都是孩儿的影子吧。来到城市闯荡十五载,我穿过皮鞋、运动鞋,但始终觉着母亲纳的千层底穿着最舒坦。
几十年前,有位作家说,“中国向来是不滥用物,并非因为不能有。于物不滥,与于人不滥,那都是为约于礼。文明飞扬的同时是制约的。”几十年后,“机器怪物”操纵着现代人的生活,在不可代替的可见物日趋遁隐的大地上,温暖的手工物件充满了回归本质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