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轻叩回忆的借书卡

小小的借书卡，就是曾经借过这本书的人留给我们的一封书信，一封不会送到我们手里，而是等待着我们去寻找的书信，上面隐藏着等待我们去发现的信息，或许还有记忆。

■ 王宁泊

每一所学校往往都会有自己的标志性建筑，代表着这所高校的形象。我所在的学校，最有名的建筑应当是我们的图书馆，据说是当年梁思成设计的。这栋建造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与它脚下所伫立的城市——西安一样，一靠近便感受到一股古朴、厚重的历史气息。这里是大大小小的时间之流汇聚的场所，是时间凝结的一个硬块。

我想起一部叫《天使之城》的电影，影片中一个有趣的设定让我始终难忘。在电影中，生活在人间的所有天使，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他们在那里安静地读书，或者安静地看别人读书。我想，天使之所以能够如此长寿，能够永远保持着青春，会不会就是因为图书馆缓慢的时间之流减缓他们生命的流逝。图书馆、档案馆这样地方，存放着大量的书籍、资料，存放着源自数百年甚至数千年前的知识与故事，这里仿佛是时间的深渊、时间的坟冢。

如果把图书馆比作一个幽暗的、等待着人们去探寻去发掘的知识殿堂，那么每一个徘徊在图书馆的人，就是怀着敬畏之心，在前人留下的遗迹中寻找宝藏的探险家。李白把我们学习的过程形容为“秉烛夜游”，而我们在书架间搜索的目光就像是蜡烛燃烧的烛亮，一本一本的书构成我们向上攀登的阶梯。

那些被借阅了多次的书籍上，不单单是作者留给我们的财富，也遗留着那些曾借阅过这本书的人给后来者的路标。有时，我小心翼翼地拿着那些因多次借阅而破旧的图书，会去想象这本书曾被怎样的人翻阅过，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在一排排书架间发现这本书时而感到欣喜，会不会像我一样，翻阅这本书时如饥似渴地沉浸其中。

从我上学的时候开始，图书馆借书就已经实现了全面电子化。不需要人工操作，只是将要借的书放在机器上扫描一下，借阅的信息就会登记在电脑上。这样大大提高了借书还书的效率，但是高效快捷的同时也无意中抹去了先前借书人留下的记录。之前图书馆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口袋”，那里插着一张借书卡，每一个借书的人都会在上面留下自己借书、还书的日期，留下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

这张小小的借书卡，在我眼中就是曾经借过这本书的人留给我们的一封书信，一封不会送到我们手里，而是等待着我们去寻找的书信，上面隐藏着等待我们去发现的信息。

就像在电影《情书》中，少年藤井树留给少女藤井树的借书卡一样。少女树曾在心中抱怨这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男生，总是喜欢在图书馆借一些几乎没有人看的书，在借书卡上得意扬扬地写下“藤井树”三个字。

关于自己中学时代以及少年藤井树的回忆，是在博子固执的坚持与索取下，渐渐回到了少女树的记忆里。而当多年之后少女树再次回到自己初中的母校，那些玩着“寻找藤井树”游戏的小姑娘得知在如此多的借书卡上留下“藤井树“名字的是一位男生时，开心地大叫：“他一定很爱学姐吧，他一定是非常非常爱学姐吧。”

写在借书卡上的“藤井树”三个字就像是一个谜语，但是谜底却因为年轻的羞涩始终没有说出口。一张张书写着青春恋情的借书卡被放在记忆的图书馆，长久以来无人问津，落上了厚厚一层灰尘。博子那封阴差阳错的书信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久闭的大门，轻轻叩开了记忆的墓室。

有趣的是，给博子的回信中，少女树写道：“于他我记得很清楚，但那是由于同名同姓的牵连。我想你能明白，那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但与此同时，少女树脑海中想到的画面与信中所写并不相符。图书馆内，伴随着心中抱怨少年树从来不帮忙做任何事的旁白，独自填写着卡片的少女树望向窗边，少年树轻倚在窗台。风吹动白色的窗帘，偷偷凝视着少年的少女树脸上似乎有某种淡淡的期待。少年树猝然转学后，少女树独自前往图书馆归还少年树借阅的最后一本书。她正要将书放进书架时，动作却又停下，将书小心地捧在手上，书籍封面上写着《追忆似水年华》。而后，少女树抽出借书卡，上面写着唯一一位借阅者的名字：藤井树。

凝视片刻，她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放回书架。风依然吹动着窗台上白色的窗帘，但是窗帘后面已经空空荡荡。

就像少年藤井树留给少女树的最后一本书的名字《追忆似水年华》一样，在少年藤井树写在借书卡上的名字，以及博子没头没脑寄来的，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往少女树平静的生活中轻轻丢下一块投石，投石缓缓坠落湖底，翻腾起湖底厚厚淤积着的记忆。

信件、借书卡上的名字，这些记忆的载体，帮助少女树寻找自己的记忆，也帮助博子归还了属于少女树的记忆，帮助博子与少女树进行着一次记忆的置换与传递。

博子不断地要求少女树向她提供更多关于少年藤井树的信息，“请你告诉我”“请你再多告诉我一些”，自然，当博子在小樽的风雪中见到与自己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树时，就隐隐心痛地发现自己在少年藤井树心中的角色。

博子渴望了解更多爱人中学时期的事情，是希望沿着时间之流溯源而上，获取爱人生命中她不曾参与的段落。但是她获取的越多，仿佛越是证明了那些岁月终究不是自己的记忆，甚至连她已经拥有的岁月中来自藤井树的爱，或许也不过是作为少女树的影子而得到的幻觉。属于少女树的回忆终将回到少女树的世界里，即使少女树的回忆被隐藏在书页中，被隐藏在那久久无人问津的书架里。

有一次，我在图书馆角落的一排书架间，曾发现一本陈旧泛黄的书。书的封面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残破不堪，几乎无法辨认上面写着什么。但是在书的扉页，竟然还夹着一张上个世纪的借书卡。我小心翼翼地抽出卡片，卡片上留下的最后一则借阅信息，停留在1978年。

40多年前，有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人，站在同样的地方，拿出这本书，登记下自己的信息，交到40余年后我的手里。我同这个曾经借书的人各自身处不同的世界，但是因为我们共同借阅的这本书，因为这张几十年没有被使用过的借书卡，就像《情书》中留在借书卡上的“藤井树”三个字一样，我们的时间却意外的相遇，失去的回忆也会被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