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
感谢命运,让我在这个名为沧浪的地方,一住就是20年。
细细一数,其间至少五易其居,先是胥门外的枣市街,继而三元新村,再彩虹新村、养蚕里新村、南华公寓,五根指头合成一只手,掌心是沧浪。说句玩笑话,我即便是孙悟空,也跳不出宽厚仁慈的沧浪掌心。或者说,我麻烦来麻烦去,沧浪都没有厌弃地将我一掌推出。
是的,如今上班,我每天都要从沧浪区政府门前经过,想到在这里工作的一些文友,写作出一本本由区委区政府职能部门策划出的精美图书,常常不由得就要感慨和艳羡:我也是你的臣民啊,我也能写的啊,怎么就没有发现我呢?这是玩笑话,但玩笑中有真情。自我解脱的比喻,还是那只手:沧浪是母亲,我与我的文友们都是她手掌手背的肉。但无从选择的母亲,还是有所取舍。
但具体写什么方能体现我住在沧浪区的定位呢?
沧浪除了街,还有很多的巷,很多桥,很多园林,很多名人。当今苏州众多园林中最古老的沧浪亭,为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明轩提供过蓝本的网师园。还有很多著名的文人,如那个留下“举案齐眉”佳话的梁鸿,还有留下为开山塘河而成就苏州白堤也就是如今山塘街的白居易,有韦应物、刘禹锡、苏舜钦、苏东坡、范仲淹、冯梦龙……当代作家中,有我还幸登门造访过的陆文夫,还有范培松、范小青………
深吸一口空气,都不舍得轻易地大口吐出,而要徐徐吁气般呼出,因为其中含有众多自己敬仰者的因子啊,品一品,都能若有若无地分辨他们的气息。对了,说到桥,我写过一座不是很有名气的桥——黄石桥,诗为《苏州有座黄石桥》,发在《春风》月刊上。这座没有什么名气的桥,与我本人在苏州的定位,倒是比较对应,比较相称。写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因为我的祖籍为湖北黄石,一个内地黄石人,生活在一座江南文化古城中,就托物言志,写了这么一座没有名气,连许多苏州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桥。
我还想到道前街的那排银杏树。
当年我初来苏州时,道前街正在拓宽,原本路两边都是住户的,经拓宽才成为如今这样一边有住户一边为河道和绿化带的街。我看见工人在河道一边残旧瓦砾依稀可辨处种树,种银杏树苗,那树苗一人半高,大拇指粗细,埋土,用脚踏踩结实树苗根部的土,还用桶从河里吊水起来,以亮亮的短弧线,慢慢灌浇树根。路人一不小心,踩上了湿土,还会留一截渐行渐淡的省略号……
一转眼,那排树成了苏州最亮丽的风景区之一。尤其是秋天,长长的一排金黄银杏叶,呼啦着招引了众多的摄影爱好者前来朝拜,或站,或蹲,还有匍匐着做亲吻大地状的,都为了自己镜头定格这一排银杏,这一脉金黄。
我记得不下一次,这道前街的一排银杏树,上了我谋职的《姑苏晚报》头版,大大的,占据大半个版面,美艳惊人。我呢,更青睐这挺拔俊朗的树上那一嘟噜一嘟噜的银杏果,每每路过,都要仰望动情,那么密集,那么沉甸甸,像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向我发问呢,问我这些年来,吃了这里这么多饭菜,住了这里这么多年的房子,消费了这里这么多的洁清水和空气,还娶妻养子,而我又回敬给了这里多少呢?
这样一来,我就想写写我住在沧浪的一个小小细节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小小细节。
那是住在养蚕里一个底层单元的时候,有一个小院子,院外的空地可以种点瓜菜,可以与三岁的儿子河边看船。那当是我最幸福的生活片段之一吧,儿子也是最可爱好玩的年龄段,我还没有用电脑,用的是一只蘸水的钢笔,却也出了好几本书。
这支钢笔跟了我多年,写起来很顺手,完全人笔合一,但由于是碳素墨水,一段时间后,就要彻底地清洗一次笔,以免堵塞不下水。那天,我在洗干净笔后,就在河边一边与儿子说话,一边捏着笔胆,将笔胆里的水甩出来,甩着甩着,一不留神,笔头带笔胆一起从手中滑脱,飞向河中!
我一时懵了,一时被不小心铸成大错的自责和痛惜深深击中,急得河边跺脚。这是与我有深深感情的一支笔啊,是我考上大学那年,我还在读初中的妹妹从菜金中省下钱买了送我的,从湖北到甘肃,又从甘肃来到江苏的苏州,十几个寒暑深夜伴我手端脸畔,写作了逾百万字。笔老了,而我也正打算换笔用电脑了,我完全应该让其退休,放在抽屉中做纪念的。
我一时沮丧到了极点,呆呆地望着河面……
但小河边,峰回路转,奇迹出现了,由于钢笔笔胆内的水已经甩干,里面的空气让其不至沉身河底,居然是半截笔胆露出水面!像半截钓鱼的浮标!沉沉浮浮望着我,似乎还满面茫然,不解我何故就将其抛弃了。我鼻子酸酸地用长竹竿将其拨到河边,拾起来。看着这支失而复得的破旧钢笔,像一只忠诚的落水狗一样回到主人的手心,我是多么开心多么动情啊!
我觉得,这小河中半截浮标样的笔胆,就是我本人。浮标立水,不为钓鱼,而是测探河水深浅。面对沧浪之水,我无缨可濯。我只露半个头在水面,不声不响地观望着,欣赏着。我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你,景仰你,感恩你。而且,也一直深深地庆幸自己生活在幸福中。
在这个名为沧浪的地方,我一住就是20年;而且,还希望能再住20年。
感谢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