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华辉
我是农村人,但我的启蒙老师是一位城里人。印象中,她中等个子,一头短发,圆圆的脸蛋。夏天的时候,她常常穿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配一条蓝色的裤子。这是我年少时代的老师的标准装扮。因为她和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所以大家都认识,每逢假期的时候,在路上或者田间地头碰见她,都要怯生生问一声“马老师好”,然后就躲在父母身后。倒是马老师老远就用那口迁就了我们当地方言的普通话先喊我们。我曾经问过父亲,马老师是哪里人,父亲回答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最后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因为和当地人结婚生子,便留在了农村。
后来的学龄前儿童上的是幼儿园,我们那时候上的是学前班,一个生产队包含九个村,所有孩子上学都在同一个小学。我的学校只有一个学前班,我上学那会儿,学前班也只有马老师一个教员。后来,1990年以后,正赶上农村人口增长的一个高峰,上学的孩子增长了将近一倍,学前班就变成了两个班,学校给马老师配了一个实习老师。那时候,学校开设的课程自然没有现在幼儿园丰富,不过,除了语文、数学和体育,学校每周也有美术和音乐课。所有的课程,都是马老师一个人来教,我们每天都是跟着她从早到晚。
我们的学校就在几个村子中间,而马老师家就是她们村的第一户人家。从她家到学校,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因此,在我升入初中,开始有晚自习后,经常夜归时会遇见在学校批改完作业回家的马老师。
上学前班的时候,我们对马老师又爱又怕,喜爱的是她和蔼又多变。她说话中气很足,加上她那口普通话,上课的时候自带一种威严。上语文课和数学课的时候,她总是表情严肃,一把戒尺在桌上一拍,下面再顽皮的孩子也噤若寒蝉。关于那把戒尺,有一个规矩,就是每次考试,倘若你的成绩不及格,都要被马老师用戒尺打手心。距离60分差几分,就打几下。所以,很多人一听到马老师的戒尺响,就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但在体育课音乐课美术课的时候,她却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唱歌、跳舞、画画,玩儿老鹰捉小鸡和丢手绢都是那时候我们的最爱。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职业需要,她特别喜欢小孩子,一个人带那么多课程,每天备课、批改作业,在此之余,还会抽出一节课的时间给我们讲《西游记》的故事。
那时候,农村基本上没什么文化娱乐活动,就连电视机也很稀有。所以,《西游记》的故事对于刚刚开始探索世界的孩子来说,具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马老师每次讲故事的时候,再顽皮的孩子也会聚精会神地聆听。就连高年级的同学也闻讯而来,他们进不了教室,所以就一簇一簇地爬到教室一侧的窗台上,用手抓着窗户上的钢筋,脸和脸挤在一起听教室里马老师讲故事的声音。
那个年代,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就是同龄同级的孩子里面总有几个年龄偏大的女孩。那时,农村还有一些落后的旧思想,不让女孩子读书。马老师就走乡串户去做思想工作,希望那户人家能送自己的女儿去上学,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我们家隔壁的红梅。红梅的两个哥哥比她大很多,都没有上过学。红梅比我大六七岁,也没上学,她家里是奶奶管家。我们管那个老太太叫三婆,三婆出生在清末,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来到我们这个地方,和一个当地人结婚,领养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红梅的父亲。老太太是旧时代的人,她觉得,前面两个孙子都没读书,孙女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更不用读了。马老师几次三番上门劝说老太太,最终,不知是老太太被感化,还是受不了马老师的絮叨,总算让红梅去上学了。红梅和我同班,上到小学二年级。后来抵不住家里没钱交学费,最终还是辍学了。不过,那几年的教育让她识得了一些字,算是在她那人人都不识字的家里,一个有学问的人了。
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承蒙马老师照顾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同村一个名叫绍辉的男生,他比我小一岁,低一个年级。有一年冬天,一次课间,绍辉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冬天的棉裤太厚难脱,他失禁了。发生了这么糗的事情,被那么多孩子围观,绍辉紧张得大哭。马老师闻讯而来,拨开人群,把绍辉接到办公室,安顿好他,又告诉高年级的同学去给绍辉的父母捎话,让他们带着新的棉衣来学校接孩子回家。她还安慰绍辉,这件事儿,没什么大不了,不用觉得羞愧。又过了几年,绍辉有一个智力发育有问题的弟弟,也被马老师特殊照顾过。
那些村落,那个小学,一代又一代人,每年都是新鲜的面孔,唯一不变的是马老师的面容。后来,因为农村人口大规模涌入城市,农村小学的人数锐减,我们村的那所小学也就不存在了。又过了几年,听说马老师又在村子里办起了幼儿园,让那些没有随父母进城的孩子有了在家门口接受启蒙教育的机会。如今,当我处于职场迷茫期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位如今已是古稀之年的乡村教师,她的职业生平,好像能让我在收益与职业理想之间找到一个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