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当现在的少年成为未来的老者,他们又会为什么而流泪呢?
■ 王宁泊
我的学校门口有一家咖啡馆,名叫“雕刻时光”。因为这名字的原因,我对这家咖啡馆抱有好感。没事的时候我会在里面坐一会儿,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看着校外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每到这时,仿佛所有的感官都会变得敏锐,对时间的知觉也变得清晰,从窗外树叶的摇晃到远处依稀可见的,支撑着天幕一隅的大雁塔之静止,时间流动的痕迹渐渐浮现眼前,就像火焰上空潺潺流动的空气。
“雕刻时光”这个名字,原本是用来形容电影的。我最早见到它是出现在一本书上,书名《雕刻时光》,作者是著名的电影导演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这个名字,给人带来特别奇妙的感受。塔可夫斯基说,导演工作的本质就是雕刻时光,如同一位雕刻家面对一块大理石,心中成品的形象栩栩如生,他一片一片凿除不属于它的部分。电影人同样从包含海量生活事实的时间巨块中剔除所有不需要的部分,只留下能成为电影要素的部分,只留下能清晰描述电影形象的部分。
前些日,在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上,我在电影院重温了一部老电影,托纳托雷的《天堂电影院》,一部关于回忆,关于时光的电影。触动人心的回忆永远不会发生在正襟危坐地冥思苦想中,回忆发生在习以为常的行为或事物中,在不经意之间,我们已经涉足于时光的长河。当我们以为一切如故时,所有的过往和回忆便一下子涌上心头。就像电影当中,萨尔维多照常驾车行驶于夜间的马路,摸出钥匙打开熟悉的门,在黑暗的房间里行走,躺在柔软的床上,当这一切都发生得一如既往时,电话铃响起。电话中的母亲告知他阿尔弗雷多去世的消息。萨尔维多放下电话,在一片黑暗中,静静看着窗外雨中的纽约。
就像失落的风筝重新连上线,他自己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回到童年,回到自己30年未曾踏足的家乡。与三部曲中的其他两部类似,故事都发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海上钢琴师》发生在那艘大船上,《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发生在西西里岛,而《天堂电影院》也发生在一个连名字都不曾提及的小岛上。
那里仿佛被人们遗忘,连时间到了那里都会变得凝滞。
如同在黑暗中打开了电影放映机,一幕幕回忆从时光中被打捞起,那时萨尔维多还只是一个孩子,被人们叫作多多。在黑暗的房间中,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对电影的痴迷,对电影放映的好奇,几乎每一天,他都会悄悄溜进阿尔弗雷多放映电影的小屋,或是围绕在阿尔弗雷多的身边看他操作机器,或是站在放映室的小窗口前,看银幕前人们的情绪,听着他们的笑声与抽泣,因他们的快乐而幸喜,以他们的悲伤而唏嘘;他想起阿尔弗雷多为了能使买不起票的人也能看上电影,将放映机对准窗外,播放露天电影而引发火灾时,只有自己冲进火海将阿尔弗雷多救出;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操作放映机为大家播放电影时脚下还需要垫一个凳子,而他在放映机前从一个幼童成长为青年;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起摄像机时,镜头中出现的那美丽脸庞,那是他第一次与艾琳娜相遇,而艾琳娜更成为他一生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
在多多与艾琳娜分离之后,阿尔弗雷多告诉多多,让他离开这里,让他忘记现实中的爱,去追逐自己的梦想,让他抛弃这个温软但是陈旧的家乡,这里是被人遗忘的世界边缘,在这里生长的一代代人,就如同海边一天天生锈的船锚、腐朽的木船一样,忘记了去寻找、忘记了追求。他不愿让多多为他讲述别人的故事,他希望听到人们讲述多多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星辰,而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熟悉的地方,但是,离开需要鼓起勇气面对未知的危险,不断挑战新的世界我们才会一天天成长。
许多人都是如此吧,前半段的人生就是不断逃离,从每个人脱离母体开始,不断逃离给我们温暖同时也束缚我们的臂膀,逃离遮蔽风雨又遮蔽天空的屋檐。
我们为什么会走进电影院,为什么愿意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让目光长达数小时的集中在那一块银幕上?因为时间,因为我们都在试图追寻那已经消耗的、流逝的和我们未曾拥有的时间,为了在时间中离我们远去的回忆。将近三个小时的故事,不仅仅讲述了电影中那个名叫多多的小男孩的回忆,实际上也是银幕前所有人的回忆。时间与回忆就这样潜藏在、寄托在闪烁的银幕中,呈现为一个个有形的物体,就像影片中的母亲为了迎接30年未曾回家的儿子,放下手中正在编织的毛衣,急急忙忙步履蹒跚着走下楼去开门,毛线的一角被带起,一整件毛衣又那么一行一行的拆解,回到最初的样子。
《天堂电影院》就是导演递给我们每一个人的一条毛线,顺着这条线,我们重新回到属于每个人的原点。这原点或许是我们童年的经历,或许是总陪伴在我们身旁的人,或许是那每个夜晚出现在梦里的始终不变的年轻面孔。这些人、这些事,使我们成长,是我们一点点成为今天的模样,我们毕生所追逐的,也许只是这些回忆投射在眼前的幻影,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也都是这些曾陪伴我们成长的回忆。
但是,我们真的能回到那个原点,真的能找回曾经失去的时间吗?就像《海上钢琴师》中的那艘大船注定要沉没、天堂电影院也不可能永远伫立在人们的视线中。30多年后再次站在天堂电影院的大门前,电影院已经残破如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死之人。没有什么片刻能成为永恒,没有什么回忆能永远保留,越想抓紧反而越流失于指缝,唯有对曾经回忆的追逐不会止步。
影片结尾时有一个细节,让我一直难以忘怀。萨尔维多与他的朋友们,站在即将被爆破的天堂电影院前,满含眼泪地看着那昔日的美好回忆化为一地废墟与烟尘,而旁边的小孩却兴奋得手舞足蹈。曾经的少年已经满头白发,为那流逝的岁月伤心落泪,而现在的少年眼中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将来,一切的变化都令他们激动欣喜。
多年之后,当现在的少年成为未来的老者,他们又会为什么而流泪呢?无尽的未来与逐渐模糊的过去,以此时此刻的我们为原点,像两条射线不断地延伸。对于那些已经流逝的过往,我们又怎能倾注过多的留恋与不舍,让自己停留在回忆的渊薮呢?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有不再让自己的未来成为追悔的过往,而那已经流逝的时光,就让它随着电影的结束,干涸在最后一滴眼泪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