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蔚蓝色

儿子在演唱他的男高音唱段中，不但感觉周围的海洋是蓝色的，连空气和风，连他唱出的声线，都是深情的蔚蓝色，这是只有深深陶醉在爱和被爱之中才能出现的境界。

■ 文文

印象里，海口不在地图经纬中，而在我的领口。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乘飞机飞向南国，降落海口美兰机场，乘客出舱门都不约而同做一个动作：解领口纽扣。接下来就是脱外衣。海南热啊！我离开江南姑苏城穿的羽绒服，一下飞机，衣服一脱再脱，穿一件T恤还出汗。瞬间，从早春飞进了盛夏。

当日忙公务，到宾馆时精疲力竭，倒床便睡着。早上醒来，看昨晚未拉上窗帘的窗口，听得窗外有潮卷浪花声，方知身在何处，一蹦而起，融化到窗外硕大无朋的蔚蓝中。儿子微信问我，看到大海了吗？我应，她趴在窗口看我呢！

海口有多美好用不着我说，她的丽日蓝天，树影婆娑，花鲜果香，地球人都知道。但家中读书郎在发问，而且问题刁钻，要我回答自己的“独到感觉”，决不可人云亦云。这可大大难住了我。我初来乍到，能有多少感觉呢？工作之余，我用手机拍下街头的风景给他看。拍街头成排的椰子树，还有气根飘扬的榕树，问他，这个榕树像不像虬髯飘飞的苏东坡？他竖一个大拇指表情，表示肯定。但毕竟还是没有“独到感觉”，心有不甘。

海口海鲜质优价廉，光膀子吃着老街大排档的海鲜，感受着湿热的鱼腥味儿的风从汗毛上撸过，忽然想到了点什么。我用微信发了一句话给他：我拿干毛巾在空气中挥一挥，能拧下活蹦乱跳的鱼虾……

微信那头回复：哈哈哈！加上三个大拇指表情。

我问，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吗？老爸不在家你可别又去卖唱啊，高考不远了。弄得考不上大学，难道真去街头巷尾卖唱过活？

我儿子从小顽劣，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虽然提前上学，年龄属于班上最小，却让老师头疼不已，不客气地给取了个“黑鱼精”的绰号。一晃上了初中，音乐老师发现他嗓门大，胆子也大，就在学校的各班级合唱比赛中让他做班级领唱。接着，学校要去慰问社区孤老或驻军，老师也都捎带上他，让他与音乐沾上了点边，促成了或许可以说是音乐梦想的萌芽。如今我们父子说笑话，我都不能不正视现实，承认不是父母培养了他，而是他初中音乐老师让他“误上贼船”，才有高考时糊里糊涂考上211大学的音乐表演专业。

我过于信奉“穷养儿子富养女”的理念，对自己的独生子有些严苛。他上初中了，身无分文，连天热想在街旁买瓶水解渴，或者自行车被扎胎要找路边修车摊补胎，也付不起账。于是，他不知怎么从同学中借到一把吉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简单的弹唱，卖唱赚钱。苏州城南的快餐店、马路底下过道或顶上天桥、夜晚大排档，都飘扬过他的吉他弹唱。挣点小钱不舍得花，积少成多给自己买了个手机。

接到海南大学通知书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就是你们土层石块压制下的竹笋，终于掀翻压迫脱颖而出！

我笑骂：你个野小子！

他摇头晃脑应：不小不小，小乎哉？不小也。不小之野小子就是野子，谐音椰子，蓝天碧云下海南椰城的椰子！椰子果汁果肉，都是人间美食。就连椰子壳，在海南也能做成乐器椰胡。中国大地上的板胡，一律都是海南的椰子壳做成。比之姑苏庭院中细皮嫩肉的橘子，这椰子能小到哪去？

由于有街头卖唱的经历，到了学校，他很快就成了学校流行乐团团长。他说，这个官儿没有一分钱俸禄，有时还要自己倒贴，得发扬老家革命精神，继续赚钱。我已经意识到当年的偏狭，决定在经济上给予补偿，劝他不必像那些课余打工助学的同学那样。他不干：逃到海角天涯，你们还想管头管脚？鞭长莫及了吧！他说，海口这座城市，最突出的特点是四季皆夏，瓜果遍地，只要不是懒到不想动就饿不死。

他从一进大学校门就开始课余挣钱。他接受老师和同学介绍的零星商演，收费教高年级师姐弹吉他。后来，签订了一份校旁咖啡厅的驻唱。我笑话他，这是重拾卖唱的旧业。他发我翻白眼的表情，提醒用词要准确——哎哎，这个不是卖唱，是驻唱，是个合同工。

驻唱在夜间，白天有机会他还去华侨中学和省海事局辅导合唱。一天，他来回坐公交去海事局辅导，返校开饭时间已过，只好去校外买个烤地瓜当晚餐，并且大夸海口的地瓜，甩过苏州烤地瓜几条街。

第一个学期放假回家，他给母校中学的老师同学、外公外婆、姑姑叔叔的礼品，全部都由课余音乐特长挣得。给父母的礼品，则是一个大号塑料瓶子，里面装的是椰汁和椰肉，他在文昌椰林中买得便宜椰子，回学校宿舍砸开汇集，实惠。他妈手抚瓶子，眼泪汪汪，说儿子挣的是辛苦钱，挣得不多，就用这方法给父母宽心。我呢，佯装心硬，拍其肩头鼓劲：琼州海峡可举步跨越；若还觊觎更远的大洋彼岸，那可是非小打小闹能奏效的啊。

他应：一个小小支点能助阿基米德撬动地球。咱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做一颗普通的椰子，上能仰望蓝天，下能香醇百姓酒盅，夫复何求！

我心中快慰。海口这座出产椰子的城市，将我家卖唱挣小钱的“黑鱼精”变成情义汉子了。前年，他们音乐舞蹈学院原创一台大型音乐剧《我们这一代》，是为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和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30周年而创作的，他被选中饰演其中大山一角。但同时，上海戏剧学院去海大挑选交换生，也选上了他。权衡之下，我认为到上海戏剧学院学习更重要，对自己的成长和发展更为有利。但他决意放弃难得的交换生名额，自己留校参加排练。他说非常喜欢剧中的角色，在排练和表演中，感受到了这座充满活力的宝岛一代人的奋斗精神。他在演唱他的男高音唱段中，不但感觉周围的海洋是蓝色的，连空气和风，连他唱出的声线，都是深情的蔚蓝色，这是只有深深陶醉在爱和被爱之中才能出现的境界。他说，年轻的海南岛就是大陆母亲之子，充满了朝气和希望。这台音乐剧，获得了海南省编剧和演出文化奖。

最近，他在学校成功举办了他研二的第一场个人独唱线上音乐会。研三的第二场独唱音乐会，他将全部演唱自己作词谱曲的作品。这六年来，他参加了一系列国内外演出活动，并获得一些奖项，还获得了作词谱曲奖。反倒是我略有顾虑，问他，一个声乐学生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音乐创作上，这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本专业？

他说不会，当然不会。

他对我说，老爸，还记得你当年那个干毛巾空气中挥一挥的比喻吗？

我说，隐约记得。

他说，他是一个将海口当作第二故乡的音乐人，拿干毛巾在空气中挥一挥，能拧下的是活蹦乱跳的音符！

我没有对答。在我眼里，祖国南方海天相连处，有无边的郁郁葱葱椰子树，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上让人悦目赏心的希望之景。

如今，海口已经顺着我的领口往下移，到了鼓动脉搏怦怦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