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在湘江畔写过一首分行句子,最后的两句我是这样写的:“秋风未染湘水岸,诗人伴我少年行”。
■ 刘放
岁岁秋风今又秋风。秋风给我两鬓染霜,却染不淡对读书时讲台上人的记忆。
我离开鄂东南那片贫瘠的土地已近四十年,却魂牵梦绕,一想起那些苦难却不失美丽的乡间岁月,眼角大约就会微波荡漾般绽开笑纹。新学期报名的时候,热汗涔涔的小手心,紧捏着一块二毛六分钱的学费和书本费,到马叫大队小学报名,随后,抱起散发芬芳的新书新课本。
上学不久,我与父亲一起路上碰到了老师,父亲要我给先生鞠躬,我却不懂“鞠躬”为何意,闭塞落后的乡下孩子多窘迫。这时,一旁有位洗衣服归来的年轻女子,笑着告诉我,就是对着老师弯腰行礼。于是,我朝我的老师弯腰行礼。被行礼者却对这位年轻女子非常恭敬,对我们父子说,这是金湖高中的刘老师。于是,我们父子又一同给刘老师鞠躬。她连忙摆手,并鞠躬还礼。我与刘老师的认识,是这样的一种戏剧情节。
我们马叫大队小学与金湖高中相隔很近。当时,新建的金湖高中没有教职员工宿舍,她租住在我们小学旁边一个名为程功的小村里。
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一晃,我也进了金湖高中,成了她的学生。她叫刘冬娥,教我们语文课。
刘老师的老家在咸宁地区,她上课讲的咸宁话,与武汉话接近,好懂。比起我们土气生硬的大冶话,多了几分典雅。其时,她较之我读小学时的发式有了改变,不再是齐肩的短粗发辫,而是从脑后盘起,用黑色的金属网箍固定,透出雅致和干练。她的课,非常善于用语言的表述营造课文中的意境。在讲《沁园春·长沙》中,她于三尺讲台目光流盼,语言佐以手势、眼神,将青年毛泽东踱步湘江畔,回顾峥嵘岁月的少年心境、环境、语境、意境,充分融会贯通。她食指往上一指:“鹰击长空”;她目光于讲台下俯瞰:“鱼翔浅底”;她微微眯缝眼睛,于教室的虚空中极目远眺,并拢五指如汽车挡风玻璃前的雨刷那样眼前缓缓一拂,宛若拂开南天烟云,拂开南国绵绵秋雨:“万类霜天竞自由”……整个教室,仿佛时空凝固,能隐约可辨怦怦心跳……
她用她的咸宁话朗诵这首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
下课铃声响过,她与大家还一起沉浸在词的意境中,出不来。或者说不舍得出来。
一般说来,这首词男声朗诵更容易接近词意,但毛泽东年轻时眉宇中若有若无的忧郁,加之这首词的特有氛围,用女声的楚语,似乎更能演绎出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
后来,我也走上了讲台,做中学教师,讲这首词时,我总是力图靠近心灵的标杆,眼前也总晃动着读高中时刘老师的神采。
再后来改行做传媒,一次到长沙采访,专门去岳麓山和橘子洲实地游览,我还写了一首题为《湘江诗魂》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还记得岳麓山下
还记得湘江水畔
还记得橘子洲头
那个年轻的身影
那个风华正茂的诗魂
有鹰仍在长空
有鱼依然浅底
尽管层林未及染霜
但看到那头随湘江北去的飘然乌发
还有那股凝结眉宇的独有英气
长长的诗行
就放排一样顺江浩荡
我们那时读书,功课不紧张,学工学农特别多。还有,就是文艺活动多,学校有专门的文艺队,从各班挑选有文艺特长的学生组成,我也在其中。刘老师辅导排练,她教我的语文课只有一学期,对我的知识传授和艺术点拨,主要就是在这个文艺队中。她在辅导我们排节目时,没有将我们当成她手中的道具,总是边设计动作边讲解动作的含义。她说艺术都是相通的,跳舞就是用肢体语言表现旋律,唱歌就是有韵律的说话。至于每次演出前的化妆,她更会利用这个打腮红和画眉毛的片刻时间,讲解“手到眼到”的道理。
我还记得她示范过两手势动作,她并拢食指中指,说,这叫剑指。她并拢五指伸出,说,这叫刀劈。我从她这个手势,想到的是她讲橘子洲头的词。在排练中,幕启时最先出现的造型,她先与我们系统谈了自己的构想,随后,一一实践。其中一个站在男同学腿上和肩上的最高位置的人选,她最先启用的并不是我,连换了几个才轮到我上去一试。我舒展双臂,面呈向往。她在前头左右扭头看看,又后退两步看看,抿嘴微笑轻颔首,剪刀手一挥,确立下来。
那一天排练结束,她在队列前对大家讲解为什么选我在这个位置,她说我的动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是手的动作,却带动腰部,腿部,更重要的是眼神。眼神中得有期盼和向往。这帧舞台造型的发黄小照片,我一直珍藏到如今。
近年来,我居然频频重操旧业,走上讲台。大学,企业机关,还有图书馆和社区的公益讲座,更多的当然还是中学。作为一个从业三十多年的老记者,我亲身经历的个案,比起那些新闻专业的教授纯理论课,自然有趣味得多。而我讲课最明显的特色,是逢讲必唱。给大学生们唱通俗歌曲,给中学生唱民歌,给老先生老太太们捏着嗓子用假声唱青衣,唱李铁梅,唱李玉刚,效果还真可以。比我会唱的,讲不过我;比我会讲的,唱不过我。当年,我的高中老师就说过,艺术嘛相通的。这话我一记几十年,久久不忘,也久久获益。
记得有一次到社区讲戏曲欣赏,讲到《白蛇传》的戏,是叶童与赵雅芝配戏。有个老先生提问,这叶童明明是女的嘛,为何不用个男演员?我说,这是导演的高明处。如果换了一个男演员,演戏当然也是可以的,但绝对没有眼下的韵味。听课的老先生老太太们频频点头。我却于这之间依稀看到了当年我的老师朗诵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好想给我的刘冬娥老师写首诗,感谢她的教诲。
但我很少写诗,虽然做过好些年的诗歌版编辑,也自诩算个懂诗的人,还给朋友的诗集写过序言和诗评。在有限的实践中,2015年的秋天,参与《文学报》等发起的全球华人诗歌创作大赛,我写了一首小诗《周庄之夜》。这个征诗比赛的时间周期比较长,并且在全国文化圈广泛发行的《文学报》上刊发了五个整版的初选作品,最后评选揭晓,我从近万海内外来稿中,获得唯一的一等奖。
毫不矫情地说,颁奖台上,我想到了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金湖高中,那所学校存在于岁月的泥土中,存在于经历者的记忆中,却也是我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驿站。
我当然也应该想到教过我半年语文的刘老师。一番时空回望,发现她其实一直在给她的学生以绵绵不尽的诗意。她就是她的一群乡村学生中的一首诗,一首陪同她的学生一生的诗。
还记得在湘江畔写过一首分行句子,最后的两句我是这样写的:“秋风未染湘水岸,诗人伴我少年行”。
华为任正非先生多次引用过一句话:“一个民族的强盛,是教师在讲台上完成的。”在又一个从书香桂花香中走来的教师节中,我且用这句充满诗情的话,送给我远方的恩师和普天之下的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