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华辉
人们常说,中秋月圆代表着团圆,一家人在月光下欢聚一堂,分食饼饵。桌上摆着这个季节成熟的蔬果,几代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的中秋总是带着一些窘迫和无奈的。
首先,那时候我家乡的人们普遍对于中秋节不太重视。其次,中秋节的时间卡得特别尴尬。那时候的农历八月中旬,田野里的辣椒和玉米都成熟了。辣椒摘过一茬又一茬,玉米在田野里咧开了嘴,等待着人们的收割。这样的农忙时节,连同学校也放了假——没错,这是一种城市小孩没有体验过的假期,在夏收和秋收的时候各放七天假,我们称之为忙假。中秋时节往往赶上秋收的忙假。每户人家,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从早起开始,就在田野里忙活。拎着笼儿摘辣椒的摘辣椒,挥舞着锄头在地里挖玉米的挖玉米。田野里像芦苇荡一样的玉米田地与一米多高的辣椒田地错落有致,人们一头钻进田野里,像是钻进了幸福的绿色海洋。从白天忙碌到夜幕降临,大人也好小孩也罢,都是筋疲力尽。回到家里,脸上划过泥痕的汗水都来不及擦洗,就瘫作一团躺在炕上。等着老人们做好饭,匆匆吃两口,在院子里用热水冲个澡,就匆匆忙忙躲进被窝睡觉了。中秋节围着桌子食饼夜话只存在于梦中。对于我们而言,吃到月饼比中秋节本身还要具有吸引力。
那时候,所谓的月饼就是陕西的水晶冰。馅儿里面有瓜子仁、青红丝、冰糖块、和着芝麻酥油一起,白色的酥油表皮上点着红色的点儿作为装饰,这种糕点在关中地区源远流长。在我小时候,逢年过节走亲戚,带的礼品就是它。刚开始的时候,用麻纸将糕点包成方块,在正面垫一张棱形的红纸,就算是很喜庆的意思。后来改用盒装,里面的内容不变。看上去洋气了,价格也随之提高了。在关中地区,水晶饼被人们在逢年过节时作为点心礼品馈赠亲友,八月十五又成为月饼。那时候,水晶饼不管是作为月饼,还是作为春节馈赠亲友的礼品,都是不可多得的零食。从田野里荷锄晚归的孩子,就算累到不吃晚饭,也要随手拿一块月饼塞进嘴里。齿颊留香的酥甜,可以渗透每一个美梦荡漾在孩子微笑的酒窝边。
后来,也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年,广式月饼占据了市场。因为新奇和包装贵重,人们开始尝试。乏善可陈的表皮里面的馅儿黏黏糊糊,咬一口,除了五仁馅儿的,别的都黏在嘴里嚼不开,特别粘牙。咽下去,那黏黏糊糊的一块儿窝在心口上,感觉特别不容易消化,老家当地人吃不惯。刚开始,即便再难吃,人们也不会说出口,因为其价位,让它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盒月饼动辄好几百块钱,人们目光短浅地认为只有有钱人家才能享用这个价位的月饼。所以这样的月饼宛如皇帝的新装,虽然“难吃”,但大家都忍着,没有人戳破,并且在表面上还要显示出很享受的样子。后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这种月饼被普及到不再是稀缺物品了,人们才开始慢慢展露自己的真心——这时候,很多人才开始怀念以前的水晶饼:表皮又香又酥,咬一口,里面的白糖芝麻冰糖青红丝一起在嘴巴里翻滚,那是一种永远也不会厌倦的幸福的味道。
我家附近的一个便利店,每年中秋前后,都有一位老先生在店门口用烤箱烤月饼。酥油面饼包裹着各种馅儿,放在模具里按压成型,放入烤箱,一会儿,便香气四溢。馅儿有枣泥的,有豆沙的,有核桃仁的……都是当着顾客的面现场配置的馅料,货真价实。我是路过的时候被刚出炉的香味吸引过去的。路过的次数多了,发现买它的人络绎不绝。我曾用过一个闲暇的周日专门观察。早晨八点多,便利店开门。老人便将厨具和馅料发面搬到店门口。就他一个人,先揉面,将面团搓条,切成一块一块的面剂子。然后将每个面剂子擀成椭圆形,像包包子一样包了馅儿,放进木制的模具里,一按,月饼的样子便出来了。满一屉之后,送入烤箱进行烘焙。他又开始制作下一屉的饼胚。一天下来,大约能做四五百块儿月饼。赶晚上关门之前,能全部卖光,一个也不留下。
后来有一年,我在杭州过中秋。吃了苏式月饼,发现与之前陕北老人卖的土月饼特别相似。
那个中秋的夜晚,我和友人行至西湖边,看明月倒映在湖水中。湖边微风吹过,秋意寒凉,远处的宝塔和拱桥在月光树影下古意盎然。乘船泛舟湖上,静谧的月色下只有桨橹划破水面的吱呀声。闭上眼睛,这种古老的韵味让人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穿越了。醒悟过来,想起“今人不见古时月,明月也曾照故人”的诗句,竟让人眼眶泛红。朋友拿出一块饼饵递过来,悄问一声:“想家了?”。我摇摇头。咬一口酥软香甜的月饼,便想起以前那些苦过的日子。那时候家里穷,亲戚带的点心,还没等客人离去,已经被我们兄妹三个偷偷拆看分食了。那时候农村条件不好,洗澡不方便,小孩子又野,因此常常蓬头垢面。又脏又馋,常常被亲戚嘲笑挖苦。知道的人,觉得孩子可怜。不知道的人,期待他们冷嘲热讽之后,我们能被父母揍一顿,然后他们便又有新的话题来嘲弄了。
只是后来,我父亲也醒悟过来。有人再次在他面前嘲笑我们兄妹小时候又脏又馋,我父亲说,之所以馋,是因为缺乏。那时候他们只够温饱,看见这些吃的自然垂涎三尺。但是你看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好了,农村的物资也丰富了,很多东西买回来,他们也不吃了。因为这些平时就能吃到,他们不馋了。
我说:“你看,无论我们以前的日子有多苦,现在想回去再体验一次,也是决然没有可能了,那时的月圆,那时的饼,那时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