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
天上一轮月亮,是文人骚客的爱物,古往今来,诗文汗牛充栋。明月辉映了文化心灵的苍穹。月亮之于吴地,却不是文化人的专利,相对来说,似乎平民百姓的狂热劲头来得更猛。而且,还是女人打头阵,女人成了月下舞台的绝对主角。
有清代苏州人顾禄的《清嘉录·走月亮》为证:“妇女盛妆出游,互相往还,或随喜尼菴,鸡声喔喔,犹婆娑月下,谓之‘走月亮’。” 清代苏州人沈复的《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也写道:“中秋日…… 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这实在有些让人惊讶。在封建时代,女性总是被束缚得处处行动不便,但吴地这一天忽然大解放了,百无禁忌,不光允许晚上外出,还要穿着“盛装”,几乎通宵狂欢。而且,可以结伴来到城里或城外走三座桥,来回路线也重复,据说这样可治病强身,抖去晦气,所以“走三桥”又叫“走百病”。
当然月下走桥,也就更见韵致了。
不妨引用一首清代苏州诗人蔡云的《走月亮》——
中秋木樨插鬓香,姊妹结伴走月亮。
夜凉未嫌罗衫薄,路远只恨绣裙长。
这诗十分明白晓畅,女性们头上云鬓上插着桂花,在月亮地里走得起劲,虽然已有几分秋凉袭人,但淡薄的绣裙仍然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是嫌长裙缠腿,迈不开步。这走月亮的吴地女子们明显张扬着青春的活力。
再引用一首清代诗人周宗泰的《姑苏竹枝词》——
中秋共把斗香烧,姐妹邻家举手邀。
联袂同游明月巷,踏歌还度彩云桥。
也是一样的轻松明快,举手相邀,走彩云桥时,还踏歌而行,让人疑心他们不是封建时代的女性。
她们步出家门,走几座桥太容易,苏州随处小桥流水,如果仅仅只满足于走过三座桥而已,那太没劲了。那要走多远?起码也要出城,比如虎丘就是一个绝佳选择。这一天,虎丘有曲会,这“虎丘曲会”可是苏州历史上规模宏大的民间自发的昆曲集会,届时文人雅士、曲词名家、专业艺人、百姓票友,都会自发地在中秋之夜,聚集虎丘,吟咏较艺,拍曲演唱。不消说,走出家门的女性是最庞大的参与者。甚至是否可以理解为,与其说是曲会吸引了城里的女性,还不如说是城里的女性在头顶月亮的指引下,倾城而出,成就了这个载入史册的大集会。
吴地女子走月亮,八月中秋节月下漫步赏月,应该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共同的节日习俗。苏州赏月佳处颇多,一是石湖的行春桥看桥下串月,二是宝带桥看桥下串月。行春桥只有九孔,而宝带桥有五十三孔。行春桥看串月,九孔九月,加天上一轮,一共是十轮月亮;宝带桥看串月,可是五十三轮月亮再加天上一轮,是五十四轮,何其壮观?
宝带桥建于唐元和十一年至十四年(816-819),又名长桥,位于苏州市吴中区长桥镇(今长桥街道),傍京杭运河西侧,跨澹台湖口,与河北赵州桥、北京卢沟桥和福建洛阳桥等并称为中国四大名桥。全桥用金山石筑成,桥长316.8米,桥孔53孔,是中国现存的古代桥梁中,最长的一座多孔石桥。
清代乾隆皇帝,一生爱下江南又爱写诗,他就写有一首《过宝带桥有咏》:
金阊清晓放舟行,宝带春风波漾轻。
孔五十三易疏泄,涨痕犹见与桥平。
写下超万首诗的这个风雅皇帝,诗作似乎是以数量惊人,但质量水准却不怎么高。那么,那些走月亮的苏州女性,会不会对这首姿色平平的御诗评头论足并讥笑呢?我觉得不会。她们都很爱惜自己的故乡,爱惜故乡的古桥,人家是真龙天子,免费来帮你写诗颂桥,没有功劳有苦劳,总还是得谢谢人家的。这是吴地女子的共同性格,何况明晃晃皎洁月光中的女子。
但“串月”只是一个愿景。传说了上千年的这个景,上了诗文,上了书典,却无照片,一张都没有。前几年,有旅游部门悬赏,谁能拍下这行春桥或宝带桥的桥洞中成串月影,将给予高额奖金,结果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却也勇夫神勇只得徒叹奈何,没有人拍到。一月当关,万夫莫开。于是,有人根据物理学上光学的原理,断定同时从众多的桥洞看到每个桥洞里都有月影,不科学,完全是想当然的一厢情愿。
那么,是否是当年走月亮的吴地女子们,在看这桥洞的月亮时,众多人一惊一乍,仿佛看到每个桥洞里都有月亮呢?
或者,干脆就是说这些出门来“串门”的女子们,螃蟹般一拎拎一串,月光地上的她们在“串月”?自身也美如一串明月?
我不觉想起著名的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歌中唱——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这首歌有多种唱法,比较而言,我感觉还是忧伤的唱法最能打动人心。月夜中的深情女,望着月亮想起自己的情人在深山努力工作,在茶马古道上辛劳奔波,自己却不能在身边守护,幽幽的吟唱,悠远而来,微浪拍岸却也让人怦然心动。那是一种对美好的祈盼和追寻,是一种永久的呼唤。那轮“亮汪汪”的月亮,明媚在歌声中,足以渗透到天涯海角每一处时空的皱褶。听着这天边迤逦而来的歌声,天边眼前,远古未来,瞬间相通。
我到过云南大理,路过这首歌的诞生地弥渡县密祉乡,见自豪的当地人用路标告诉路过者:《小河淌水》就在这里淌出!
一时间,我耳际飘过这首凄美的旋律,眼际浮现的却是吴地女子在走月亮!而回到苏州,参加苏州刺绣一类的女性民间文化活动,听淳朴的吴歌,脑海里又浮现的是苍山洱海的月夜,那湛蓝湛蓝的夜空,那似乎举手能摘的星月……
说到歌声中的月亮,我又不由想起20世纪80年代的一首歌,叫《月亮走我也走》,词作家为瞿琮,曲作家为胡积英,整个意境就是一幅月下女子送心上人当兵入伍的欣喜和不舍。歌词是这样的:
月亮走我也走
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阿哥去当边防军
十里相送难分手 ,难分手
啊, 天上云追月
地下风吹柳
月亮月亮歇歇脚
我俩话儿没说够,没说够……
这首歌非常好听,虽然没有“走月亮”这样的字眼,但歌中的意境,绝对是月下倩影,月下缠绵,月下祝福,和月下山盟海誓,一派宋词中“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美好。
尤其值得一说的,是这首歌的曲调回环往复,一唱三叹,非常具有昆曲声腔的韵味。甚至在一些场合,当我遇到有人要我讲解昆曲,我除了介绍我在昆曲的故乡苏州认识的昆曲大家,介绍这种“水磨腔”的主要特征,我往往还会唱几句这首歌,给人增添感性认识。讲着唱着,这种月下江南女子的姣好、勤勉、聪慧、友善,就如传说中的仙女下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