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钦芦
出了大阪关西机场,到我们订的酒店所在地新大阪还有一段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路程。依靠导航,我们找到了这趟车的候车站。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穿着一身有些发灰发旧的蓝工装的交通协理人正在那里指挥乘车。我们向他确认了这就是我们要乘坐的公交后,就站在旁边等候。
没想到他却嫌我们的箱子摆放得太随意,把我们的四个箱子一一拉到靠近公路的一侧,整整齐齐地排在一条线上。一会儿工夫,又有二十来人陆续地来到了车站,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人见状,就像小学老师集合学生队伍一样,指挥我们站成两人一排候车。车来了。司机的本事了得,把车停得离马路牙子的距离只在毫厘之间。行李箱门打开后,我们七手八脚地拎着箱子想往上放。指挥人却叫住了我们,示意我们只管上车,而他自己把几十件行李一件件地往里装。
坐在车上,还在想着这个踏上日本土地后第一个给我留下印象的日本人。这是个普通得不大有存在感的岗位,但看他的严肃的神情,可不像是对自己的工作岗位有鄙薄心,也许还有份神圣感?也许,人家什么感觉都没有,不过就是劳动大军中普通的一员,按照工作规范在做自己的分内事而已。
在酒店的餐厅里,我喜欢坐在靠窗的大玻璃前。这是观察当地人的最好位置,窗外是通向轨道交通枢纽站的人行道,每天无数的人从这里急急匆匆地走过。虽然已经是五月中旬,我都已经穿上了短袖衫,但是灼热的阳光下的男性上班族们,仍然是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和黑色的皮鞋。我能看到他们油亮的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他们肩上挎的那个大包里装着什么呢?我儿子猜想可能有笔记本电脑。我同意,但认为可能还有他们的太太精心准备的便当。日本的上班族们并不轻松,大多数人的上班方式都是步行加轨道交通。我们也在上班高峰期乘了一次列车,从楼梯往站台一望:我的妈呀,地铁拥挤哪是北京的专利啊!
我们挤到车厢里的一个角落,旁边是一个一身典型的上班装、脸上竟然已经有了老人斑的老先生。在沙丁鱼罐头似的环境里,他费劲地从背着的包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小书,并塞上了耳机。我瞟了一眼,是本英日会话的书。在这样的空间里,他看着小书,听着录音,嘴里一张一合地、低声地练习着英语句子。这令我想起了自己20多岁时学外语的状态。我先是有些可怜他,这样的年龄,早就应该去逛公园、跳广场舞了呀!继而又生出一丝敬重心。前一天晚上在酒店提供的报纸里看到,日本明年要讨论将65岁的退休年龄延迟到70岁了,如果真是那样,没点不服老的劲头哪行啊。
接下来的一天晚上,逛街累了,我儿子说带我们去一家网红店吃拉面。走到那里一看我就泄气了。通往位于地下拉面馆的石梯上已经排了十来个人!等了二十来分钟好不容易被招呼进去了,没想到里面还排有五六个人。
百无聊赖中观察了一下店堂。中间是操作间,左右两边各有一间狭长的小屋,朝着操作间那一面各有客人用餐的十来个单人隔断。也就是说只能同时有二十来个人就餐。墙壁上有一排小灯,显示哪个座位有客,哪个座位空了出来。服务员递来一张餐单和笔,要我们填写。这个类似调查表似的餐单上印着若干项目:口味浓淡、油浓郁度、蒜泥、葱、叉烧肉、秘制酱汁、面的软硬度。每个项目后面都有若干条选项,例如在“面的软硬度”这项上面的选项是:超硬、硬、普通、软、超软,就是在“葱”这项后面也要选:要不要、葱白、葱绿…… 我一看就想笑,都说日本人做事认真,还真是不假。这不就是一碗面嘛,还一点不苟且。
好不容易轮到了我们,坐到了刚可以把两个肩膀塞进去的小隔断里。面向操作间的小竹帘被拉开了,只看到一个服务生的腰身,问候了一句,收走了餐单,帘子又放下了。我问儿子为什么他们脸都不露,儿子猜想这可能是他们要给人一种服务标准化的感觉:不管是谁,品质都一样。有道理。一碗面从小窗递出来了。早饿坏了,几口就吃完,汤也喝尽。
走出店门,儿子连问怎么样。怎么样?觉得还是不错的,面条筋道,面汤浓郁,有些特点。儿子说他们的汤料制作如何如何费工夫,面条的筋道又是因为什么什么,这些我都完全相信。不过我是“美食之都”长大的,要让我说有多好多好,呵呵……
虽然他们的餐食口味并不能真正地吸引我,但是其精细化服务和敬业精神还是让我不得不心生敬意。我去年翻译了一本叫作《卓越工作》的书。其中有一个案例,讲的是东京地铁通道里的一家米其林三星寿司店。91岁的小野次郎50年前就开了这家只能坐10位客人的小餐馆。几十年间,他没有借着名声把这店扩大或者是做成连锁,而是一辈子始终如一地守着这家小店,做着他的20道寿司,琢磨着如何改进餐食的品质。他发现章鱼肉要揉捏45分钟才肉质柔软,便每天自己亲自为章鱼做“按摩”;他的大儿子每天要到鱼市去挑最好的(没有之一)金枪鱼,如果没有挑到最好的,这天就没有金枪鱼寿司提供给顾客;在店里工作了10年的徒弟被师傅“提拔”到炸蛋卷的岗位之前,师傅让他先炸了200个蛋卷,合格了才上岗。我觉得这老人不是在做餐食,而是在做艺术。他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修炼自己的人生。
也许, 有一天我会走到小野次郎老先生的餐馆里去品尝一下他一辈子的菜式:20道寿司。也许吃了后我仍然不会觉得比我家乡的饭菜更可口。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会向他致意。敬业者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