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娜
我生日那天,一大早就接到了我妈打来的电话。电话从遥远而寒冷的故乡打来,亲切又温暖。“那一年正月十四,刚下过雪,到处都是泥,你爸去找接生婆,连找了好几家,人家都出去走亲戚了。你爸急慌慌地赶回来时,我已经把你生出来了。”电话那头,我妈边重复着我们母女初见的情景,边“哈哈”大笑着,语调里掩饰不住一位乡村老太太的自豪和快乐。
乐观,母亲给我涂抹的生命底色
不知为啥,听着我妈的电话,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趣事。我自幼头发稀少偏黄,村里的孩子老取笑我“小黄毛”,我被气哭了好多次。我妈就把她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咔嚓一剪,用红头绳结结实实又异常巧妙地嫁接到我后脑勺上,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真假。
我就扎着这样的麻花辫,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泥巴、挖野菜、抓石子、捉迷藏……这不仅让少年脆弱的我,找回了巨大自信,而且让我明白了一个朴素道理:遇到难题,哭是没用的,关键是行动起来,找到办法。
其实,为对抗那个物质匮乏又充满偏见的时代,生活在乡村的我妈,曾用很多类似的奇思妙想,反复向我论证这个道理。当我长大成年,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妈妈时,当我也用同样的奇思妙想引领我的孩子“不要哭,要笑着想办法”时,我才知道我妈教会了我什么。
那是一个身处卑微却从不认输的母亲,在野蛮而粗粝的岁月里,用乐观给女儿涂抹的生命底色。岁月愈久远,这乐观愈鲜活。
坚韧,父亲给我涂抹的生命底色
就在我妈给我打过电话几分钟后,我爸也给我打来电话。他和我妈都在老家,但他拒绝在我妈打电话时顺便说两句,坚持用自己的手机打,以此证明:他给我打这个电话,绝非受了我妈的提醒。
执拗倔强的父亲和爽朗乐观的母亲不同,他总爱和我谈谈人生,即便他没有读过太多书。
“如果工作累了,就歇几天。如果干得不好,也不要觉得自己不行。如果干得好了,也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和种地一样,总会有好收成坏收成。”我爸像往常那样嘱咐说。
就在他说这些时,一件旧事也再次闯入了我的脑海。我刚上初中时,成绩曾一度优异,霸占了年级前几名的交椅。后来有一次大考,我一下退步了几十名。那几天,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焦虑得害怕进教室。有天下午,明明还有课,我突然从教室离开,骑上自行车回了家。推开门,看见我爸,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爸并没说啥。他拿上尼龙袋和镰刀,带我去了田里。当时正值秋季,我爸先领我到河边那块地里,看着一地泛黄的玉米杆上那又大又粗的玉米棒,他说:“今年这地好收成。”然后,他又领我到坟场那块地,指着一地又小又细的玉米棒,说:“今年这地收不了几车玉米。”
割完草回去的路上,我爸说,河边那块地,夏季收麦很少,但秋季玉米长势很好。坟场那块地,夏季收麦很多,但秋季玉米长得很差。“这是地力在循环恢复哩。夏季用劲儿多了,秋季就要歇歇;夏季尚有余力,秋季就派上用场。”我爸漫不经心地说,啥事儿都一样,好到一定程度,就会倒退几步;差到一定程度,也会再向前走。好的时候不骄傲,差的时候不灰心,只要一直在耕种,平均收成并不差。
听这话时,我才14岁,只是觉得安慰,并没放在心上。此后20多年里,我经历了中考和高考,上大学和工作,结婚和生子,有过晦涩而无畏的青春,悲怆而独战的漂泊,历经纸媒的辉煌和没落,写下过备受推崇的爆文,遭受过迎面而来的抨击。
多少个洋洋得意的清晨和辗转反侧的深夜,那个燥热的秋天,那两块长势不一的田地,那些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就会一次次穿过岁月的泥沙缓缓走来,清晰无比:好到一定程度就会坏起来,坏到一定程度也会好起来,只要一直在耕种,整体收成就不赖。
然后,我就有了信心,有了再次迎接朝阳的沉静,有了倒头安然入睡的平和。如今,人到中年的我,渐渐明白了父亲在他的土地王国上,教会了我什么:
那是一个耕耘一生却摒弃短视的父亲,借助无言而深沉的土地,用坚韧给他的女儿涂抹的生命底色。生命愈往前,这坚韧愈执着。
质朴,公婆教会我涂抹的生命底色
结婚后,我曾和公婆同住10年。我公公是一位老警察,厨艺精湛。我婆婆是一位老会计,做事沉稳,讲究细节。他们退休后,在城乡结合部买了一栋房子。三楼的楼顶拾掇成一个大菜园,俩人种植蔬菜花果,像对待孩子一般珍重细心。我的儿子自幼跟着爷爷奶奶,在菜园里播种施肥,除草浇水,采摘运送。
孩子读书后,我们搬到城中心居住。每隔三五日,公公婆婆就要来给我们送食材:蒸好的包子,腌好的咸菜,熏好的腊肉,买好的小米,炸好的丸子和莲菜,大个儿的萝卜和红薯,洗净的青菜和葱蒜……
那天,我公公又来,送来了我婆婆拌好的荠荠菜鸡蛋饺子馅。荠荠菜是菜园里野生的,鸡蛋是家里养的鸡生的,上面撒的细碎青黄的葱姜是我婆婆一点点剁好的。老人们知道我家先生上班忙,而我又整日读写苦练,所以就把一切食物拾掇至最方便最省事。
这让我想起,分开住后,每当我们回去,我在厨房里和婆婆边守着咕嘟作响的饭锅,边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拉家常,我在菜园里和公公边采摘沾满泥土的蔬果,边听他说“不要为挣钱累垮了身体啊,现在透支的老了都要还的”,我就会想起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电影里的一个个片段:微风吹过海边,老屋树影婆娑,窗前种满花果,一家人过着平常无奇的生活,说着琐碎简单的对白。
和电影中的父母一样,我的公公婆婆都是寻常父母,没有什么能耐和本事。也和电影中的生活一样,我们在一起时就是择菜做饭,煲汤洗碗,闲聊漫谈,没有特别的亲昵和举动。但不知为何,每每在一起时,总会觉得心头一暖。
刚结婚时,我并不觉得公公婆婆日复一日又井井有条的生活,有什么特别之处。如今,当孩子越来越大,我和先生也不再年轻,我才渐渐懂得那缓慢自然的日常,教会了我什么——那是一对历经风雨仍心怀热爱的老人,用珍重而有序的态度活在当下每一刻,让我看见的质朴的生命底色。经历愈深愈多,这质朴愈难得。
最好的父母,就是能给子女托底和传承
我来自土地和农村,扎根城市和楼房,逐梦新闻和写作,拥有今天和家庭。我曾不止一次问自己:我,何以成为我?
过往30多年的生命中,我曾写下很多答案:比如奋斗和拼搏,比如局限和突破,比如努力和时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之所以成为我,是有人在给我托底,给我的生命涂下一抹又一抹的底色。
它让我不管在少年、青年还是中年,不管站在山底、山谷还是山顶,不管是贫困、苦难还是富裕,都记得来时的路,也看得见远方的桥。
而人到中年的我,之所以写下我的父母们,是为了说出这样一个真相——最好的父母,就是能给子女托底的。
感谢这人间,总有托底的父母;感谢这岁月,偏爱深沉的付出:感谢这生命,恩赐传承的礼物!